她是一名非常杰出的建筑师，分别在台湾和英国待过多年，然而对马来西亚尤其砂拉越人而言，她最耀眼的成就是她于2017年成立的婆罗洲美学实验室。实验室内外进行的一切，让她真正和这块土地产生关系。

她回砂，是给这里的人上课的；她上课的方式，就是透过她的美学实验室，与大家一起工作，一起体验；一起发现，一起成长。她的名字，叫张文婷。

身藏宝藏却不懂得欣赏

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张文婷发现这块土地很多珍贵的人事物正在迅速消失。一些古老而美好的智慧，比如在雨林里一再被驱逐的本南人，是砂拉越原住民当中走最多路（Berjalai）、最熟悉雨林物种的民族；从无到有、全手工艺，也是伊班人“无字书”的传统织品Pua Kumbu，越来越少年轻人会织作；过去生活起居都使用竹的原住民，如今在砂拉越却找不到竹工。

这些智慧、手工艺的消失，是因为我们长期忽略所致。砂拉越木材是世界最坚硬、耐用的，因为经过热带雨林的考验，可是马来西亚人却选择来自外国的松木或北欧家具。工匠不被需要，本地所产的家具滞销，久而久之就在市面上消失了。

“建筑界，我们宁愿进口混凝土，都不愿意用本土材料。”张文婷说，砂拉越人拥有广大资源，却认为外面的东西比较好，是因为缺乏消费意识（consumer awareness）。

消费意识有多重要？人们不断消费外面的东西，外面越来越富强，我们却永远在原地踏步，得不到发展。当所有本土的东西消失了，我们失去选择权，最终就只能向外国买东西了。

追求折扣的代价是抹杀创意

马来西亚人在消费有个坏习惯，对外国商品趋之若鹜，对国内产品却苛刻挑剔，爱要求降价。

追求折扣的最大代价，便是抹杀了产品的创新性和创造力，也牺牲制作者的用心精神。

“比如一个木匠，你不减价的话，他理所当然用他认为好的品质制作出来；减价的话，他们被逼采用劣等材料，到时出来的成品质感不佳，消费者又会埋怨说，本地的产品果然不好！”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不过到了最后自己会尝到恶果。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每一个消费行为都会对整个环境带来影响。

“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幸福、安逸的环境，缺乏消费意识。正当我们把这些东西视为不重要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慢慢消失。”

举个例子，张文婷去年被委托在热带雨林艺穗节建一个竹亭子，她与她的团队发现砂拉越有非常好的竹子，却找不到可以建亭子的工匠。原住民过去都是用竹子建房子，可是现在竹匠都找不到？

正是因为我们看不见砂拉越竹子的价值，忽视这些竹子曾经在我们生活里带来的美好，而去向往国外的材料。由于不被需要，这些民间竹匠就渐渐被时代所淘汰了。

竹子不过是冰山一角，砂拉越有着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木材，可是本地木工处于濒临失传的状态；我们曾经是锡矿王国，就像马来西亚其他地方一样，古晋的白铁老店从一条街变成两间店；热带雨林盛产上好的藤，耐打不断，本地的藤制手工艺品应该是琳琅满目才是，然而我们大部分时候只找得到邻国印尼的藤具。

“古晋老街原有的4间藤具店，现在仅剩一间，而且现在也没有再制藤器，而是在卖别人或他国的藤具。”她遗憾地说。

我们的天然资源是如此丰盛，可是当别人踏上这块土地，询问我们有什么特产的时候，除了食物以外，我们往往一个都说不出来。

只有大家认真看待这个问题，找到自身产品的价值、珍惜与付出，消费生态变好了，所有工匠、手工艺师得以生存下来，创意产业才能发展起来。

创造平台，站在雨林一样会被世界发现

除了不认可自己的产品，砂拉越人也认为其他地方才是好的舞台。

在艺术上，砂拉越有拿过金马奖的导演，有领过文学奖的作家，也有很棒的演员、舞蹈家、画家、艺术家，可是他们都选择留在国外不愿意回来。为什么大家觉得只有在国外，自己的才华或产品才会被发现？

那是出自我们对自己的不自信，我们不相信我们创造的平台，可以被世界看见。世界雨林音乐节（Rainforest Festival）其实就是一个成功的平台，它让许许多多曾经站在这里演出的本地音乐人走向世界。

不过，我们不应该就只有世界雨林音乐节而已，我们还有更多美好的事物值得被看见，值得被世界捧起来赞赏。

“我们都有责任创造这样的平台，把大家聚在一起进行有意义的对话、讨论，做一些对社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管是建立婆罗洲美学实验室，出书还是策展，张文婷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创造平台。

张文婷的婆罗洲美学实验室，除了进行不同的艺术实验，也召集国内外从事设计、建筑、音乐、美食的人才，一起进行跨领域的美学实验。

而她在2017年回国后建立的Borneo Art Collective团队，以众筹的方式分别在去年和今年推出了《Borneo Art Collective》和《Borneo Laboratory》，前者记录了婆罗洲即将消失的地方工艺、艺术、音乐甚至是饮食，后者描述了Borneo Art Collective团队站在前书的研究基础上，如何透过生活实践来传达婆罗洲的文化美学，以及世界各地的艺术人、文化人、各领域专业人士前来交流与对话之后创出的作品。

她为热带雨林艺穗节策划的工作坊，邀请了外国工匠、艺术家与本地工匠进行交流、对话，激发出新的创作。这些作品还受邀在曼谷、清迈设计周展出，那些原本只是在巷子里的手工艺，如今出现在世界的舞台上。

“本地工匠是受到激励的，因为过去20年来从来发生过。”有了平台，这些工匠都表示，他们的订单增加了；原本不被重视的砂拉越竹子，开始有设计师要求使用了。

而最让她感动的，却是老工艺后代的反应。“我们拍摄的影片中，外国知名设计师说砂拉越的工匠非常好，可惜的是没有人愿意传承下去。当他们的孩子看到这些讯息的时候，其实感觉是唏嘘的，不过却也让我们对整个教育环境做一个反省。”

或许在这些工匠的后代心中，已经悄悄起了变化也说不定。

政府必须看见真正在做事的人

这个时代很重要，因为马来西亚尤其砂拉越才从零开始，加速追上世界的脚步。然而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把这些创意实践变成一个产业？这个产业能不能持之以恒，让更多人可以加入进来？

张文婷认为当务之急，政府应该要做的事，是更新公务系统。国家制度应该应着市场而更新，人民已经跟着世界迅速成长了，然而显然政府没有准备应对这些变化。

“那些琐碎繁杂、吊诡的流程，往往是我们竞争力下跌的原因。流程和条例应该是保护并方便人们，而不是刁难。”

政府的采购政策必须被审视，社会效益应该被列入政府采购厂商选择条件；那些大型的建筑案子，应该像国外的采购政策一样，规定当中一部分如3%来回馈当地的社区或艺术社群。支撑社区艺术、创意产业，以让它们得以生存下来。

《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在2016年展开的一项全球调查显示，在22个经济体当中，马来西亚是靠裙带关系打造第二多亿万富翁的国家。

裙带关系，让很多真正在做事情的人没有得到政府的补助，他们都是默默地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努力，这样的状态必须被改变。

“有创意、想法和执行力的人，往往没有被奖赏反被惩罚，这是非常让人痛心的事情。相对的，这些人被奖励，就会鼓励很多人从外面回来，为这块土地付出。”

改变，从每一个人做起

消费，就是对本地创作人、工艺最大的奖励。

环顾四周，我们会发现人们宁愿花很多钱在一杯外国连锁咖啡、珍珠奶茶上，却不愿意多付本地餐厅，奖励那些认真在做食物的人；我们从外国进口高级家具，却对本地工匠一再减价；我们崇拜法国、意大利的艺术家，会给他们很高的代价去完成作品，然而我们却不会给本地艺术家相同的待遇。

就是这样的差别待遇，让我们的创意工业怎么样都发展不起来。人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消费到底给这个环境带来多大的影响。

因此，本地消费者每次在掏钱买东西的时候，不妨思考一下那样东西是否给本地人带来利益。从一个手工笔记本、食物、艺术品到建筑材料，同样一笔钱却可以鼓励本地创作者，小小的一个举动可以改变整个产业。

张文婷今年再次受邀为热带雨林艺穗节策展，这次与3个策展团队KINOMagazine、Ami Lam和Camilla Sundwall合作联办“婆罗洲再设计体验”展。除了延续去年的竹亭子、新书《Borneo Laboratory》发布，还有食物、香气的展出，让人们从视觉、听觉、味觉和嗅觉来体验婆罗洲。来自吉隆坡的人人人鼓剧场与沙巴舞者林佩恩也会在竹亭子进行演出。

为期10天的雨林艺穗节一系列以砂拉越为主题的文化活动包含摄影展、视觉艺术展、纪录片放映会、音乐欣赏和手工艺品市集等精彩活动。

第三届热带雨林艺穗节（Rainforest Fringe）

日期：2019年7月5日至11日

地点：古晋旧法庭旧（Old Court House）、婆罗洲744创新中心（Borneo 744）

网站： www.rainforestfri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