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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2019
肚量/卓振辉(怡保)
作者: 卓振辉(怡保)

一早,我到mamak档口吃早餐。不是很饿,打算先吃一点,叫了一杯奶茶冰,一块roti canai。食物来到时不觉吃了一惊。

那铁盘,中间占大部分的空间放roti canai,上面两个小得多的空间放两种蘸料,一个是鸡酱,一个是鱼酱。我只叫一块roti,两种酱料皆远远超出蘸一块的(那是至少两到三块)的分量。即使把整片roti蘸进酱料里,如小孩走下泥浆泥泞里尽情翻滚搓揉,也不会用完酱料。或者,考虑更周全,更科学更仔细一些,把roti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可以摆进口里的大小,再拿去蘸,并且是完全反复推贴,按压,为达魔术师表演的精准度般确保里外浸透,恐怕也是绰绰有余。但前提是有人会这么做?那会是多么重口味,度数不断叠加,挑战味蕾极限,即使作为日常食物的印度人也须不停灌水消灭咸之又咸的口感,如奋力修剪砖墙上转瞬即长不停涌上的魔性攀缘植物。那些印度人,究竟这只是他们习惯,店里不成文要求,不管那个盘装有多少片roti都必须放这么多酱料,或只是没考虑那么多一勺勺起多少就多少的随性,或他们也有着华人骨子血液里流淌的“分量的骄傲”情结?

说起“分量的骄傲”,必须说说婚宴酒席。要是中学哪位学生心血来潮兴起(向友族同胞或仅仅同胞)介绍华人大幅度浪费食物,那是最佳演示场地,说明那刻入骨髓高唱“年年有余”精神的文化基因的转录,表达,来龙去脉的最佳起始点。那些杯盘狼藉,像宫廷里皇帝对一个小厅长度长桌上的食物忽然兴致恹恹撒手离去,厨房里尽数扔进垃圾袋庞大过剩的丰盛厨余,拍成照片放到ppt里展示,(尤其华人)在安静光亮的课堂里,神志清醒,良心尚未被婚宴的感动热烘烘气氛混淆的灾后余震突袭,会是多么震撼,摄动,不忍直视。

镜头一处角落,是我从小青涩模样到长大后的老成的长镜头切换,但眼前那副酒席画面不曾改变,由始至终的豪爽,奢侈,糜华,琳琅满目,像牌局里的show hand绝不手软。小时候是迷惑不解,长大了有了社会人情世故的经验,这一幕幕近乎荒谬,从一开始就“预谋”(闭上社会良知,去讨好如世袭遗传般的根深蒂固的文化“预谋”?),一掷千金似的豪爽(同时)和固执耍赖的浪费场景,才看出端倪。

问题在哪里?太多了。吃了前面两三道菜后,后面的菜基本已不可能吃得完。这节骨眼,有人打包带走,更多的是置之不理。“哦,还剩这么多,好可惜好浪费啊。”似乎略微触及暧昧的良心或更暧昧不清欲彰弥盖的“责任”,这些三言两语,故意说的或说漏嘴的心声偶如小波小浪冒起,接着又淹没混合于茫茫大海,再无下落。其实后面的菜式分量可以减少,这不就解决了(某种程度上。没办法100%的)浪费的问题?也就是说,抛弃食物的分量以直线式分配(每次都按一个人正常情况下的胃口上菜),换根据胃口的递减(想象一张笛卡尔坐标图,纵轴是胃口,横轴是时间,中间大大个逐渐递减饱和的S字形曲线)布置的金字塔式分配——随着上菜次数,分量逐渐减少。如此下来,食物吃剩的分量可以大大降低。但这和“分量的骄傲”或背后隐藏更深的“面子问题”正面冲突,像罗里迎面冲撞火车发出巨响严重崩坏伤亡惨重的下场——上菜不够,有失排场,外界(那些亲朋戚友)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嫌七嫌八,酒家和主办家“脸上无光”,“羞愧难挡”。

我吃不完给你吃

我从小接受一种与此同源,却又讽刺的二律背反,左手掐住右手使其动弹不得的,镶嵌进诗歌里朗朗上口的教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是真把它当回事。记忆犹新:那时还是小学,华文课本里黑白色的照片,一小女孩用汤匙舀起盘里的饭,送入口中,小女孩头上生出被包裹在泡泡里的,农夫弯腰拎起锄头锄禾的“内心戏”,大为触动。小时候有许多决定后来一生性格,行为举止的时刻,记得清清楚楚,像冻结的长方形大冰块,里面冻的蜥蜴、壁虎、蟑螂、青竹丝、仓鼠,神情还保留在被冻结瞬间,僵直,永恒的停顿句号,却灵气动人。

比如那一次母亲烧香拜神,从神台柜子里拿出檀香,我年少蒙昧无知,抛出一句那时很爱用很有痞子气息的词句:“那是什么鬼来的?”惹来母亲凶狠眼光,厉声喝止:什么什么鬼?别在神面前说鬼,触犯神灵!怯弱如我,胆战心惊,结果是,直到今天不仅神台,说任何其他事物我都不再带上“鬼”字(而是“那是什么哦?”彬彬有礼,谦恭有致)。那“鬼”,成了名副其实的诅咒。而那幅家里吃饭的小女孩和稻田里农夫锄禾的图画,让我把整个“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活生生,不待咀嚼,消化,排泄的吞了进去,长期滞留在身体里像一块紫色魔力超强晶莹剔透的磁石,磁场刷的一声像翳黑里海面撒网,或挥杆把棒球球轰出去,或手抓一把面粉一放洒落的无限展开延伸,和我自身的磁场相交汇合此消彼长,影响至今。不管吃什么,吃云吞面干捞面laksa吃鸡饭杂菜饭薄饼杂雪rojak,只要是点到的端来的不管多大份,我吃到肚子像气球内空气满溢再撑就破爆,也要将其尽数消灭,吃完,“扫干净”。我的食量由于这股傻劲,“小女孩与农夫”的画面,那磁石隐形的鼓动,催促,加强影响,而一路飙升。

我是个“瘦底子”,怎么吃也不胖,要胖也胖个一下,只要稍微不按时吃饭,又马不停蹄的整个瘦回去。这是让多少人羡慕不来(尤其女孩)的优势啊。那真是股傻劲,满嘴食物,“吃饱了吗?太饱就别勉强了。”拼命摇头,假装镇定,心里却在发愁:胃好像真的没位置再塞这块鸡肉,或这鸡蛋,这包菜,豆腐,那些排长龙等待消化的食物渣滓从胃一路塞塞塞顶上了喉咙,再放进去,真的会呕出来啊。吃得气喘,冒汗,暗影重重,杞人忧天。还有最后盘里须得干净,不剩一粒饭,汤汁也得喝完。不达标就不算数。真是自讨苦吃。

我有个同事的女朋友,几乎每餐都会有剩,甚至向同事下达一道“圣旨”:我食量小,食物常吃不完,你要把食量练起来,我吃不完的就统统给你。圣旨难违,同事诚惶诚恐,现如今已吃出一个小小的“肚腩仔”了。他本来身材消瘦,高挑,如今肚子里有个圆滚滚的肚腩,侧面看,极其怪异(仿佛他一大男人怀孕了),让人不舒服,有股伸手把那肚腩压扁回去的冲动。一开始同事是介怀的,但也看淡看开了,聊天说话时不时摸摸肚子,像要感受这后天凸出长成的另类器官,所囤积的在爱面前不得不低头迁就,忘情所以囫囵吞枣的委屈。

但那个,你可以说,是女朋友向同事的撒娇。爱人之间被容许的撒娇及养成海纳百川似的“大肚量”。我们又何尝有可以向无法更爱我们的命运,地球或宇宙做一次“我吃不完给你吃,一定要吃完哦不然我会生气”,把责任推卸,往斜里挤,借机消解,要它们像《变形金刚2》里把沙尘破铁破车仙人掌蝎子蜈蚣等等吸进去的吸尘机怪,吸纳吞噬我们奢华的浪费(它们也该有的“大肚量”?),各取所需互相包容,撒娇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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