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之华》里有一幕，也是电影宣传中曝光率最高的场景，周迅一身浅灰蓝毛衣，侧头写信，耳际边的几撮发丝遮住了三分之一的脸颊，室内光线充裕却不过曝，你猜那是个冬日或春日，阳光温亮的美好日子。那是典型，却也不典型的岩井俊二，透亮光线里少女感的素净美颜，镜头凝视的角度，漫渗在我们熟悉的日系、或岩井系的蓝里。但有一种混合了厚重粉白的粉彩蓝（pastel blue），忽而从所有静雅的光里，跳入观众眼帘，不怎么刺目却不断提醒，那是──什么属性的色彩，在所有的自然光里如此水土不服？

印象派少女的光

《你好，之华》是刚刚过去的第三届马来西亚国际电影节选片之一，这是岩井俊二的第一部中文电影，在华人世界里有无数文青粉丝的岩井，这次的作品却在中文人口里迎来两极评价，而其中最有趣的讨论，或在周迅的淡粉蓝指甲油。

这个周迅相中、导演也同意的淡粉蓝指甲油，媒体报导说，后来延伸成为电影宣传的主视觉色，唤“之华蓝”。但那抹淡粉蓝，还是跟电影里素朴的天蓝、海报上清新的淡蓝，隔了好几个色号的距离。何以指甲油唤起电影迷的好奇，那或是合理又不那么合理，看似岩井特色却又有点陌生，让人有点出戏的蓝／岩井俊二。

溯源其中的因由，或能从岩井的少女学说起。攸关岩井电影里的少女种种，我们熟悉不已，她们素净的脸不尽相同，却有着同样的辨识度，仿似脱胎自同个母体的少女模型。不同电影里的岩井少女，是同一个故事的前世今生、前传、续篇、后记，看似没有真正的互文关系，却又像同一块淡蓝布料裁剪出来的裙子和窗帘，虽有不同的身世和命运，当光穿透肌理的时候，布料的编织折射同样透明的蓝，观众一眼就指认出，那是岩井俊二的少女标本。

在滤镜过剩让所有演员都是路边摊印象画派的时代，岩井俊二早就用他的逆光，筛滤所有的杂质，让少女们的孱弱清丽（如雷诺瓦画中透光侧脸），成为透明纯美的存在。松隆子在草原上被风扬起的纷飞长发、中山美穗雪地里仰头的侧脸、苍井优在木头地板上的校服芭蕾，我们小心翼翼又满怀温柔的观看她们的青春和美好，但我们不知道，她们的未来，我们没有她们的中年线索。

我们在别的电影里补完一些些后来，她们的平凡、崩坏或长大，以及她们的中年，女优们（努力在别的电影中）在这个腐臭世界里沾染的恶与丑，她们变得立体，不再无色无味，不再只有淡淡花香，她们也有油光汗水爱欲邪念，她们的人生塞满了各种故事，这或是我们以为的──比较靠拢真实的人生，就如，苍井优嫁给了最丑谐星，我们心里迷惑不已，也隐然觉得──也不是不可能，这就是人生。

你好，中年

这样的不是不可能，臭气与香气搅混的现实，其实也在岩井的电影里，异常暴戾的蹂躏着少女们（《青春电幻物语》、《被遗忘的新娘》等），但总会有印象派的光，如雾气如逆光，遮蔽了这些腐臭或败坏，我们留在记忆里的，还是细腻幽微的少女心事。

《你好，之华》越过众多少女，一下跳到中年，其中的过渡或是没那么多人看过的《昌玉的信》──一个平凡主妇的任劳任怨，在家婆、丈夫、孩子间忙碌的柴米油盐，之华的后来。依然是细腻的女人心事，但裴斗娜的素颜，或许比周迅的指甲油更靠拢我们以为的真实人生。

可是这样的之华，那或才是合理的岩井俊二。她是岩井俊二的中年少女，不是是枝裕和的中年母亲，脸不泛油光，头不滴汗水，衣服不沾酱油，照顾丈夫小孩家婆两条大狗还要上班，偶尔抽空写信给青春期暗恋的男生，我们猜想，这样看起来也合理，因为从小被美丽锋芒姐姐掩盖的光和自我表述，之华偷偷藏在小细节里，比如中年主妇的淡蓝指甲油，那是她的小心机和话语权；但我们也疑惑，这抹时尚带点个性的蓝，在洗碗精的淘洗、两条大狗的折腾，以及为家人的操劳的日常摩擦里，还有姐姐过世的悲伤里，何以还是完整美丽的指甲？

表在如此完好无暇毫不负重的中年，她背后的暗影，会不会也一如往常，被印象派的光筛滤得美丽干净，在逆光里青春如昔，美好如昔。如此水土不服的中年，或才是始终年轻的岩井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