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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8/2019
投稿/刘美君
作者: 刘美君

我总是静悄悄地投稿,悄悄地连自己都忘记写过什么。投下了稿件,一个月,两个月,若不探见,就不会再等了,反正投篮的文章都是堆叠的指向牌,带往不同的方向去。偶尔有所收获,文章被刊登,我也会后知后觉。

父亲,惯常第一个通知我,文章刊登了,我永远比他慢一步,看见自己的文字一枚枚排列在报章上。鼓励的话还没有说,倒是看见我的文章被刊登时,父亲劈头第一句就问有钱的吗?有,他说有钱就继续写。

我刚开始写文章时,虚荣感比金钱更甚。那心里潜藏了一分薄履的寄望,希望我埋在文字里的心声,能被某个读者揣测出来,抑或那些文字,成功诱发某人的泪水,让它逗留片刻,落花护泥,因此谈及稿费,我嫌弃父亲庸俗,只往钱看,无疑,他却是我的拥趸,从来不会错过任何篇章,到了一段日子,便会敲杠我,领稿费请他吃饭。

当然也并非全都被录用,但举凡被刊登的文章,都和家有关。尤其是离家的那几年,我写得勤,咬文嚼字间努力拼凑着在异乡打拼的点滴,因为我懂,父亲一定会读见我寄望在里面的成分,让他们安心。父亲偶会拨长途电话问我,是否写下哪篇文章,但我经常忘记写过什么,因此我不署笔名,只按本名写,一来还没有适用的名字,二则方便父亲辨识。一篇篇稿,变成了家书,变成了鸽子,投递真实的自己。

父亲很少下评语,倒是对我曾投稿的一篇文章,颇有微言。那是一篇关于他的书写,写下我家的大树倒下后,最真实的脆弱。字里行间有父亲真正的征战,也有他一个人倨守内心的孤寂。那段忧郁的期间,他时常枯坐,像客厅内枯藤编织的老人椅,在每个时光中原地踏步,困守在被动的摇晃中。家人像隔着玻璃观察蹲居在水族馆内失去自由的鱼,避免敲打玻璃,惊吓了担惊受怕的他。我将伪装坚强的父亲,打印在文字里,将他派发到众人的眼皮下,暴露脆弱的形象,让他不满。

细阅我写的每个字

但我还是继续写,把家把父亲把母亲写下去,描绘日子。我心里明白,他一定会看,一定会。断断续续地投稿,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还是习惯为我计算登稿的数量以及那些稿费,等着足够下一次聚餐的日子,如此计算直到他骤然离开。

父亲走了,我的日子开始失算。我像被拔掉栓子的排水口,日常的思绪都形成了回转的水流,每一个转向都只能单一,急速干涸,然后走入困顿的境界,生活少了一个依靠的根据。

于是我不愿意投稿,不再写,我深信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会像父亲那样,细阅我写出的每一个字,揣摩心思,还会无聊地计算我的稿费。那些文字再无去向,人物的形象崩离在逐渐消淡的回忆里,于是我把文字档关上,避免渲染情绪。空荡的3年间,心里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付诸键盘,直到饱和的一天;僵持不下,家人劝我,我才开始敲打起来,缓缓地将那空白之处,用宋体字一一补足,化成稿件投出,录用了。

文章刊登过了几天,母亲才打来,继续写吧,我们会看到的。我挂了电话,摸着报纸,平扁的文字还有报纸沙沙的声音,让我忍不住哭起来。没有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我父亲,作我最忠实的读者,为我剪报为我骄傲。我的文章刊登了,却如同羽毛坠地,悄然无声。

但我得写下去,静悄悄地投稿也无所谓,因为我懂,父亲会在报纸翻响的那一刻,同样安静地躲在天堂,听着字数继续为我数算稿费,等待凑足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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