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向朋友打听:“你家父母亲会天天吵架吗?”发现很大部分都有,我才心里释然,原来不是只有我来自破碎家庭。
当母亲又在数落父亲生前的种种不是时,我是不可以为父亲说好话的──不过,反正父亲已经不在,我就只好心中默念:“老婆是你自己选的,娶了又不好好爱惜,结果搞到人家恨你一辈子。你好好检讨。”
父亲生前没有好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令母亲受了大半辈子的苦。 米缸没米,母亲对着我哭的情景我还记得。父亲晚年病了才回归到家里来,母亲对他早已心死,不过也没阻止我们尽孩子的责任。
每次双方口角,我都站在母亲那边,倒是妹妹比较护着父亲,认为母亲不应该记恨。但我想,没有经历过历史,很难感受当事人的心情。
不过, 父亲临终前付讬我:“一定要照顾我老婆到终老,不可以送她去老人院。”因为母亲脾气大难伺候,父亲每次和她争执时都骂说她难伺候,迟早孩子们受不了会送她去老人院,不管她。
父亲大概是没有“一家人永远不离不弃”的观念;不过,他在临终时交待我这事,我还是相信他心里有家人的。所以我没有生气他,只是母亲心结难解,我只能说各人冤孽各人了。
再且,我心里其实想告诉父亲:“你早50年前会这么想,你老婆就不会怨你半个世纪啦!”
父亲往生前,我在富贵山庄买了两个骨灰塔位,也在佛光文教中心订了两个莲位,日后是供父母亲的。母亲知道后,大力反对,但我和弟妹觉得可能母亲只是一时气在心头,真是到了那一天,恐怕也不会太坚持己见的。
可我估计错误,母亲是极坚持。她放下狠话:“生前已经不想见他,死后还要对着他我会每天发脾气的。”我见母亲如此坚持,后来和弟妹商量,在富贵山庄的骨灰位,让父亲一人享受双人房;在佛光文教中心的牌位,让父亲和他亲生母亲安坐。(父亲是养子,他去世前有和亲生母亲相认)
后来我再试探性问:“那以后你的牌位不放在父亲旁边,放在另一列和对面行吗?”母亲说:“不要!总之,他走他的,我走我的,以后谁都不要见谁。”母亲个性执拗、不肯服输,可以对父亲做到“谁也不欠谁,从此不用相恨,但也不必再相见”,我觉得这也算是足够了,不能勉强母亲为了我们而为难自己,母亲的感受也要被重视的。
母亲大半辈子运气欠佳,生在传统保守的大家庭,不让女儿读书识字,7岁就要割胶看顾弟妹,而且不让吃饱饭──她和二姨割完胶家里没留食物,要去採野果充饥。有时常吃错果肚子疼只好互相压住对方的肚子希望能止痛。
懂事后希望嫁个好老公,没想到遇到空心大少我父亲。据说婚前父亲家里有些钱,他还无不良嗜好,但婚后原形毕露,抽烟喝酒样样精通,几个妯娌姑嫂更是势利眼, 看不起母亲是个割胶妹。庆幸祖母对母亲还不错,所以母亲至今仍很尊敬祖母,说如果当时不是祖母常护着她,她初为人媳也不懂如何是好。
我是自小看过母亲被姑姑们欺负,加上父亲不是亲生,伯伯对我们也极排斥。祖母一去世,他们就有各种动作来驱赶母亲离开老屋。 娘家把女儿当泼出去的水不理死活,母亲带着我们4个孩子,堂哥常带着地痞来我们家捣乱,声言要在我们上下学途中对我们不利,母亲因孩子生命安全受威胁才妥协搬出祖母留给我们的破屋子。这一段段的事情发生,父亲都缺席不理,是由母亲独自面对和承受。
走到今天,苦尽甘来,母亲放不下对父亲的怨恨,我是理解的。
活在母亲那个年代,似乎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一把辛酸泪。母亲是属于不幸群中的一位,今天偶尔谈起,母亲还是历历在目。
我劝她设法忘记,她满嘴说“不想记得,一早忘掉”,但一有机会又重头细算,弟妹们一听母亲数落父亲时都借故走开,留下我继续听那一百零一夜,但重复又重复的故事。
不过我还是甘之若饴的。想想,母亲还健在,而且还有气力把陈年旧事钜细靡遗的告诉我,这总比她失智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好。所以,看着母亲在数落父亲,我还是听得满心欢喜,乐得耳朵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