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走不下去时，我不懂母亲先后有多少次轻生的念头？但她告诉我，每次脑海中闪过如果她死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就会变成被人欺凌的野孩子时，她再辛苦也都咬紧牙关活下去。

这都是母亲事后告诉我的。有一次，她无法再支撑下去，打算丢下我们给父亲去处理，她就心里空荡荡坐在我家对面可以看到家门的地方。从下午坐到傍晚，从傍晚继续坐到天色暗了，看见我们四兄弟姐妹齐齐倚在铁栅门盼望母亲回来无法铁石心肠，便又推着脚车回来。

另有一次，母亲学会了骑摩哆，骑去割胶。那天好像也是为了要替父亲还债及家里没钱开饭的事，母亲走投无路，骑着摩哆时想起不知怎么去解决排山倒海的问题，当时前面迎来大罗里，母亲说很想就踏尽油门撞前去──只要撞前去，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千钧一发时，母亲耳际突响起我大声喊“妈妈！”的声音，顿时就“清醒”过来，闪避开大罗里。这一闪，留下了她自己的命，也保留了我们孩子的命运。

不然，我们也就成孤儿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母亲谈起那历历在目的一刹那时，我还是听得犹有余悸。就在一念之间，说不定我和弟妹的命运都要改写。母亲每提这事，我都忍不住说：“幸好你当时没有冲向罗里。”

母亲说，一定是观世音菩萨让她听到孩子在喊母亲的声音！因为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舍下自己孩子的。 （我经常都要抗议：不是应该记我一功吗？为什么又是功劳归于观音菩萨？母亲说：因为只有观音菩萨了解我。）

母亲说，在生无可恋时，每想到还有四个等着她养活的孩子，她再苦都要撑下去。孩子是母亲生命的全部。

弟弟小时最喜欢坐在母亲怀里把玩母亲的手，边玩边问母亲：“你最疼谁？”母亲的答案永远一致：“你看，妈妈的五根手指，有哪一根拗下去是不痛的？每根都痛，所以每个孩子都疼。”

环境使母亲必须坚强和坚韧。祖母去世前，留了一间小屋子让我们住；祖母去世后，伯父和堂兄就想也占去租给外人。母亲为了保护孩子栖身之所，坚持不肯搬走。

伯父安排了一些地痞来我们家里捣乱，也常破坏屋内外的设备，包括塞满木柴在沟渠、把大涵筒堆在家门前不让出入，更有一次驾着挖土机到家门口要推倒我家。母亲就直挺挺的站在大门前，用身体挡住大门，叱骂伯父：“你们就辗过来啊！把我辗死，我四个孩子你们替我养大！”这一幕当时左邻右舍都目睹，大家都劝母亲离开。母亲豁出去了，执意不肯；后来大家齐向伯父喝倒彩，骂他欺负一个小小女人和几个小孩子，伯父这才悻悻然的鸣金收兵。事发时我不在家，这都是邻居告诉我的，我事后骂母亲，你怎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挖土机失控，我们怎办？

母亲说当时也没有想这些，只觉得如果屋子被毁了，我们不懂要住哪里了。

再坚强的母亲，其实最后还是向伯父低头认输了。有一天，伯父派人来说，他知道我两个妹妹和弟弟每天走哪一条路去上学（以前才没钱坐校巴），要母亲好自为之。

这是动到心肝宝贝们的头上来，母亲一下就崩溃了，于是便设法到处找地方搬迁。

那一年，母亲向邻居东拼西凑，加上我已经出来工作公司新年有一个月花红，总算凑了头期钱买下一间排屋。我还记得新居入伙时，没钱雇罗里搬家，是左邻右舍用私家车帮我们搬家具过来，母亲感谢大家便煮了咖哩鸡请大家吃；当时客厅还空无一物，也没像样的椅子让客人坐，大家都是捧着纸碟站着吃炒米粉和咖哩鸡。

母亲至今还很感激旧家的左邻右舍，他们比起亲戚更有人情味。

印象中的母亲很坚强，但孩子却是她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一碰到这根弦就等于击破了罩门。

今天所有的事情成为过去。母亲走过这些路，常提醒我：“看到穷人就要尽量帮忙，走投无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是很难过的，尤其是独自牵着几个孩子的女人。”

弟妹常说我有时太宠母亲，造成她今天像老佛爷，有时对我要求无理但我都一一顺从。我告诉弟妹，因为你们当时还小，不记得母亲如何走过来，今天我们宠着她，让她凡事顺心称意，也是她应得的啊！

母亲在生活最困顿和穷途末路时依然紧紧抱住我们，如今她老了、身体孱弱了，连自己都扶不住自己时，我更要紧紧的拥住她，让她有子女的爱包围着，走完自己的人生。

让母亲人生没遗憾，我也就没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