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末是我诊所开张后第一个找我控制糖尿病的马来病人，和他初相见时，我们彼此都“惊为天人”，我高兴是因为第一次有马来同胞来找我控制糖尿病！而他高兴则是因为他从没遇过愿意和他讲这么多话的医生！

阿末不到40岁，在学校当老师，外表看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很明显的，我从台湾带回来的那一套看病及控制糖尿病的方式，非常能贴近他的心，我跟他解释了糖尿病的由来，药物使用的原理，以及我们控制的目标，他都很用心在听。我的马来文不好，这种不好在我给他做饮食卫教时发挥得淋离尽致，很多食物及单字，我都需要用我手跟他玩比一比，或画一画，或猜一猜，他才会明白。但见他的眼神，永远的被我的声音吸引，我就知道，他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国语水准，他要的，是我的热情。

他急着要在我这里赶快把血糖控制好，因为他的眼睛要开刀。

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他的血糖控制到安全范围，我把他的资料整理好，让他带去吉隆坡找他的眼科医生。一切圆满得让人微笑。

一个星期六早上，诊所人满为患，病人等得很急躁，医生也被逼到很紧张，我忙着看病，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忽然，挂号柜台员工进来跟我说：“那个阿末，现在在吉隆坡的医院，他的保险营业员打电话来，要你现在马上帮他填一份保险资料！”

我出去接电话，听到那女保险员说：“我这里有阿末的一份保险给付申请表格，请你现在去email里把这张表格下载下来，填好，scan，接着回传给我们，我们公司现在急需要这一份申请书，才能给付给医院！”

我听了一肚子火，我回答她说：“小姐，我现在在看病，那么多病人在等，你怎么可以这样命令我什么都立即给你？我们诊所没有安装网路，我无法接收email，无法下载你的表格，你这一类的申请书，通常都需要正式送来诊所，我们也需要用很多天的时间，才有办法填完你们要求的那么多的细节，你如果没有提早做，就要自己去解决，怎么可以像这样蛮横的要求我现在什么都做给你？”

最后是我们的员工抢下电话和她谈，我气呼呼的回我的位子继续看病，直到员工进来跟我说：“争取到两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你安心看病吧！”

其实，连我自己的家都没有安装网路。结果，是我们员工回家之后，用他的电脑连接网路把表格列印下来，送到我家来，我连夜填好，第二天早上再提早到诊所，把剩下未填的资料补填进去，员工拿到影印店去，传真给她。

而当员工回来告诉我，全部都做好了，对方也收到传真时，我心里知道，表格背后，那个可能正在医院等开刀的病人，阿末，不会再来了！

果然，后来，阿末真的没有再来了！我等了很久很久，他还是没有再来。我也没再遇到第二个愿意来找我控制血糖的马来同胞。我收拾失落的心情，病人愈来愈多，后来也没再去想他。

直到3年后的这一天，忽然又想起他，但那不过是我脑海里每一天众多杂乱无章画面中的其中一个，就是那一秒钟而已，马上又被其他画面取代。

这一个平常日的下午，我在荧幕上看到下一位要进来的是一个马来名字，和所有的马来名字一样，长到你只知道他是马来人，而当他进来时，见是一个有点苍老的男子，整体感觉有点熟悉，忽然念头一闪—-他是那个阿末吗？我马上看回电脑，这个长长的名字里面，其中有一个字就是阿末，画面显示，这人3年前曾来看过很多次病，每一次都是糖尿病，啊，你真的就是那个阿末！

我的毛孔瞬间全部张开了，我的第六感怎么这么灵，每一次我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可是，我眼前这个有点苍老的男子，怎么可能是那个不到40岁，年轻又充满活力的阿末呢？我和他微笑打招呼，跟他说：“啊！你的头上多了几根白发，我差点认不出你了！你最近好吗？今天来找我，有什么问题？”

他的微笑很浅，多的是忧伤，回答说：“最近，我的耳朵有声音，有耳鸣！”我从耳鸣出发，开始问诊，问着，问着，愈问愈不对劲，问到最后，忘了我是问什么问题了，只听到他回答说：“我后来到政府医院控制糖尿病，一直都在吃那里的药，但是，我现在已经在洗肾了，刚洗了一个月！”

洗肾？我大吃一惊，难怪，这样的皮肤，这样的面容，这样一个快速苍老的身体！我说：“可是，一般来说，糖尿病病人，如果没控制好，最后弄到要洗肾，都是10年后的事情，你的糖尿病才开始3年，怎么这么快就洗肾？”他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就在上个月，发现自己身体不舒服，医院的医生抽血，发现肾脏坏掉了，便开始洗肾！”

我想起我刚刚还帮他量了血压，大吃一惊，问说：“那么，你的人工血管做在哪一只手？”他伸出左手来给我看，我松了一口气，说：“幸好我量的是右手！”

但这时，我心里却又更灰暗了一些，医院大费周张的帮他做了这个人工血管，也就表示，那里的医生认为他这个洗肾需求，至少都不会是短暂的！

耳鸣的问题不大，我处理完后，继续用更多的时间来卫教他的肾脏疾病，我不断的安慰他说：“你的小便现在仍然可以解得出来，同时你洗肾的时间才不过一个月，算是一个急性的肾衰竭，急性肾衰竭反而比慢性的，更有机会在未来的时间复元。”

当然，必需要补接下来一句：“只是，我们凡事都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你最坏的情况，就是像现在这样，不过就是每个星期去医院3次，每次去4个小时，如此而已，就当成去休息，边洗肾边看电视。跟很多不能治疗的疾病相比起来，你这情况已经很好了，不过就是留一些时间在医院看电视而已。”

但我看他，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感到宽心。我感觉到我没有安慰到他，只有教到他的妻子和女儿，如何照顾他而已。我的心情开始下沉。

人与人之间环环相扣

当晚，我和小龙女聊起，我跟她说了和阿末的从前及现在，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短短的3年内走向肾衰竭的路，按他的说法，政府医院的医生，也不知道原因，其实，控制糖尿病要吃的药，哪里拿都一样，如果他那时，继续留在我这里看病，接着在我手上发生肾衰竭，我想，我也一样无法跟他解释及交代！”

小龙女听了，回答说：“你要不要这样想，如果他那时，继续留在你这里吃药，或许，他的肾就不会坏掉了！因为你有你和他一起创造的另外一种福气！” 我听了扬一扬眉，心想，咦！这也说不定！

人的命运，是很难预算的，如果那时候，没有发生保险的那事情，他一定会在我这里继续控制糖尿病，3年后的今天，他的情况会不会另有一番天地？

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环环相扣着的，他，保险营业员，那一群那一个早上等着我看病的病人，我，以及诊所装修时我做下不安装网路的决定，共同主导了他的命运。而当命运是无法掌握且无法事先知道时，遇到了任何事情，我们是不是都该宿命？

我的阿拉伯朋友们都认为，凡事都是上苍安排好的，上苍安排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件事，都是众坏中最好的，没有上苍这样的安排，我们的情况可能更坏，所以，凡事都庆幸的说：“感谢上苍！”

宗教上有这样的思想，让我回来后，遇到的都是乐天宿命的马来病人。

但显然的，从那天我安慰到最后仍看不到一个微笑的眼神中，我知道阿末并不宿命，虽然已经在洗肾了，但他仍不能接受，最坏的情况便是一个星期在医院看12小时电视这想法，他期待的是，要回复到3年前他那个充满活力的身体。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耳鸣，再次回头来找我，一定是他在无助去洗肾的这时，忽然又想起我，忽然又想起，我那时帮他控制糖尿病那个愉快美好的记忆。

我并不知道，他如果在我手上到底还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能再重来，我们两人期待要再一起，共同对抗他的糖尿病。

只能将一切，归咎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