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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2019
【专栏】龚万辉.圆规
作者: 龚万辉

阿青一个人在公园里跑步。她以草坪中间的那根灯柱为圆心,绕着圈子跑了好久。像一个看不见的圆规,画出一个一个重复的圆圈。天色已经慢慢暗去,公园里的人也少了。这让阿青自在一些。她始终不习惯别人注意自己的身体。公园的灯已经一盏一盏打亮起来,有几只飞蛾被灯光吸引,绕着光飞舞,变成几个躁动的光点。阿青奋力最后冲刺,很重的脚步,像是努力要撇下那紧跟在她身后,她那么厌恶、嫌胖的影子。

今年升上高一,阿青和初中的好朋友分了班,一分就似天涯。自己选了理科,开学才知道,同班女生竟只有五个。那些女生原本相识,自己倒像是外来者了。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避开老师注目的视角,也把自己放置在世界的边缘了。然而比起文科的地理、历史,阿青比较喜欢数学,喜欢数学的不带任何情感、曲解和主观。仿佛所有难题,只要找到对的公式代入就会迎刃解开。高中仍上几何学,要背诵一堆名词堆叠的定理,每个人还要准备一盒几何工具组,里头有一把直尺、三角尺、半圆形的量角器,以及唯一金属制的圆规。

但班上的男生总是把圆规拿来当作飞镖。他们下了课就聚在一起,先在谁的椅子上用粉笔画上镖靶,再轮流把圆规往椅子丢去,看谁射得到红心。每一次阿青经过他们,都缩着脖子匆匆避开,深怕失准的尖针弹到自己身上。“你表面积太大了,快点走开啦。”也不只一次了,她隐约知道那些男生都在背后笑她。

有一次,正在上数学课的时候,阿青低着头在纸上算算式,突然背后刺痛了一下,她“啊”一声喊了出来。其实也不是因为痛,而是突如其来吓了一跳。阿青回过头看,后座的那个男生在偷笑,才知道是他用圆规戳她。课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在阿青喊出那声之后就静止了。阿青这时才察觉班上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原本在黑板上写公式的老师也停下来,转过了身,问她怎么了。阿青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男生的恶作剧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总是上课一半,冷不防从背后戳刺阿青,好像只是为了期待阿青发出叫声。但每一次阿青都忍住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那不间断的戳刺,握着拳头,指甲都嵌进自己手心。圆规的针尖很细,校服没有留下孔洞,但有时皮肤还是会被刺出血来。一枚一枚的血渍原本是粉红色的,氧化了变成浅褐色,点点在白色校服上,远看也不明显,像是不小心沾染了什么食物酱汁而已。妈妈洗衣服的时候看见,问了阿青,阿青只说是背后长了粉刺。回过头把穿过的内衣也丢进脏衣桶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阿青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簿,运算数学总让她平静。数字可以分解、约化,假若现实世界也如此单纯那就好了。她在单线纸上画正圆形,依着习题,算出面积和内角的总和。正专注在数字加减的时候,有一只灰褐色的蛾颤颤地爬上了作业簿的白色纸页,又慢慢爬进了她的圆圈里面。阿青用手拂去灰蛾,笔尖继续写字,以为那只蛾已经不见,不知牠又从哪里飞了回来,再一次爬上作业簿,像是迷路的人永远要重蹈错误的路线一样。

阿青停下了笔,用圆规的针尖轻轻压住蛾。近看那双拢合成三角形的翅膀,伪装成了树皮那样的纹理和颜色。对一只误闯于此的昆虫来说,也许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吧。阿青握着圆规,铁针抵着蛾的身体,那只蛾仍奋力蠕动着,从薄薄的翅膀掉出了一些褐色的鳞粉,沾染在洁白的纸页上。阿青看着片刻,心底有些不忍,终究放开了手,任它颠颠簸簸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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