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她之前，就听说过她。

说她央求妈妈带她到商场看帅哥。旁边的人也就偷偷地笑了。妈妈说不，帅哥不要你。她急了就把自己泼在地上，哭。

大家怎么就笑出来了。是要她撒泡尿照照镜子吗？镜面映照老妈妈佝偻着背，一脸窘迫。我常常害怕看见佝偻矮小的人，从小学三年级同班的林同学的父母开始。林的脸总是不够干净，校服总是过大，一年级爸妈就给买了六年级的衣服，头发柔软且黄，袜子口早就松了，像一朵槿花圈在脚踝上，而小腿肚上的5分一毫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还是太多了。

上天给他一双大圆眼，期末考考卷从上往下传，有时在传到他桌子之前就结束了。之前老师还会走到座位旁发一张给他，后来──“老师，林XX没有考卷。”

老师耸耸肩，明明手上还握着多余的试卷，也就回到位子上坐下了。我转过身看林XX，他搔搔那头落叶，眨巴着大眼睛在笑，里头无边无际。

放学的时候林爸爸踩脚车来接他，有时是妈妈。他们俩都枯槁如…………如人参。嘴唇缩进嘴巴里去。Dehydration。经过脱水这个过程的人生，能保存得更长久一些吗？还是就这样，皱皱的。埋在脸上褶子里的日常，如果他们不愿告知，一辈子也没有人知道。

我猜林XX不知道自己书包里面装了什么，他老是在里面腌咸菜。换堂的时候也没看他拿出过正确的课本。功课也很少交。我和他都坐在教室的最尾端，我高，会挡着后排同学的视线。但林XX瘦小，老师是认为他的视线被人挡着了也无所谓吧。他不吵闹顽皮，很多时候都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出神。也许在我们还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对待我们之时，他全都知道了。

我很想知道他住在哪里，为什么从没在公园和杂货店遇见他。每次跟在林爸爸的脚车后面，在胶林幽深的岔路上就打住了。他继续把孩子往更深的地方载。

●除夕那天我终于遇见人们茶余饭后拿来下酒的她了。我真希望不要在那么丰盛的节日遇见她的。

吃完年夜饭，我和弟弟上街买豆芽炮。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躲进面包店里，然后，然后她走进来了。她很高大，站在门口可以把光都吃掉。老妈妈撑着伞站在她身后像一片不合逻辑的影子，只有好的刀工，才片得出那么单薄的身子。脑袋里突然浮现一句话，一片丫头片子。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她。女人的丰腴的身体，几近痴肥，五官清秀，顶着一个妹妹头。发丝丰润乌黑，在胖娃娃呱呱坠地之时，妈妈就牢牢地接着了。她兴奋地踏进店铺里，歪着头看冰箱里面展示着的蛋糕甜点，口水就这样流下来。

是真的流到衣服上了。

妈妈预知她又会把自己泼在地上，忙不迭地提醒：买明天早餐的面包就好。买一个面包我们就回家。

她眼神痴迷，肥嫩的手如末日般举起，指着冰箱，我要这个，还有这个，还要Angry Bird的蛋糕！

妈妈吃力举起手上拎着的袋子。你看，我们买很多了，吃不完了，真的吃不完了。妈妈急切环顾四周，话是对我们说的。不是买不起，我不是买不起一块蛋糕。于是善解人意的旁人不掏钱了。在大年夜的面包店里面，大家一起假装没有看见一个年迈的妈妈的凄楚。

电视剧里医生总是这样说的，他的智力等同5岁的孩童。生命如一列火车开过去，她在5岁那站下车，不停地重复走进面包店，再走出面包店。周而复始地重复一个5岁孩子得到一块蛋糕的狂喜。

我很少再回去了，林XX小六毕业以后就再没看见过他。毕业之前在音乐教室里，老师教我们唱骊歌。歌谱发下来，歌词都被改了。

我记得是这样唱的：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来到学校里／我们看见老师就开枪／就是忘了装子弹／因为那时候／年纪小／还是一年级。

我觉得骊歌这样唱很好笑，自顾自在队伍里笑歪了腰。林XX一定也是笑了，他总是不合时宜地，不顾晴雨笑弯那双圆眼睛。

后来听到Space Oddity时，就会想起林XX。从记忆里裁剪他的脸，贴在Major Tom的头上。

Far above the world／Planet Earth is blue／and there\'s nothing I cando。

他是飘浮在课室之上的太空人，驯良地顺从宿命的不可抗力，在幽僻的胶林深处，当林爸爸终于愿意翻开脸上的褶子时，里面一定是无垠的宇宙，一定是看见我们看不见的，才会在令人难过的时刻，笑弯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