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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5/2018
卓振辉 ‧ 鱼丸面百花深处
作者: kychia

星期日,午后。街上逛了许久,望去,转身处是一间常经过却从未踏足的店面。进去,向店员点一碗鱼丸面,找个位置坐下。面捧来的时候,翻翻钱包,我抬头。

“多少钱?”

店员说了个数目。我朝鱼丸面望望,心里掂量,觉得未免贵了些。不过,在这座城市(柔佛)生活,“未免太贵了吧”的感叹经常会发生,应该见惯不怪才对。只是我脑海中浮现另一个区域的另一间店面,那里的鱼丸面比这分量多,价格也更便宜,当下便起了“我大概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的念头。

平日里我不是挑剔之人,更不会斤斤计较。尤其是钱方面的东西,总是糊里糊涂。针对一些物品,哪些地方价格较便宜,哪些地方价格较贵,即使是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乡也完全不清楚。只要我到过一个地方,觉得那里没什么大问题,便经常故地重游。无论是食物的,日常用品的,甚至是游玩的地点,一概如此,让朋友总给我冠上“深居简出”的名号。虽然对这个名号我有所保留,但不得不承认,我在这时代绝对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消费者。这一次,“我大概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的念头却如此清晰,简直像弹簧公仔那般扑面而来。细想下去,原因或许是,自从开始自己一个人到外地生活,无法不对生活计较起来。

当身上的经济负担变得具体明确,处事“精明”一些,总是利大于弊的。对吧。

埋头吃面,不禁想起不久前遇见的一位老伯。老伯,是一位同事的外公。

一天,黄昏时分我望去,同事搀扶老伯在街上走着。上前,同事说是要带老伯吃晚餐,问我是否同行。我见往下也没什么要紧事,点头答应。回过头,老伯在一间店面站住,声若洪钟,朝店里问:“这里卖什么?”店员回答说卖果条仔。不料老伯接着问,而且问得详细得不得了。“果条仔分量多大?”“猪肠,以及其他配料分量有多少?”“一碗多少钱?”

显得有点慌张的店员指这指那,略略解释一番,老伯摇摇头,转身离开。我很好奇,便问原因。

“XXX卖的果条仔分量多得多,而且更便宜,不吃也罢!”

我看了看同事,他只是微笑,不作其他回答。

一个老伯的风景

老伯在隔壁鸡饭店停住。同样,饭的分量有多少,鸡的分量有多少,老伯都要知道。店员指指附近一座,要我们自己看。老伯凑过去,瞄瞄,再次摇头,叹口气就走了。离开时,说某某地方的鸡饭是他吃过最色香味俱全,而且价格最便宜的。我再次看看一旁的同事,他始终保持笑容,不说什么。接下来我们到各种店面,看过各种食物,炒粉,炒饭,料粉,咖喱粉,甚至点心店,蛋糕店,面包店也去了,老头总是可以举出一间更好吃更便宜的店名,并且准确说出在哪个地区哪条街。我刚到城市生活,对这些街道名字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有频频点头唯唯诺诺,假装认同。

于是走了好远,却始终什么也没进到肚子,因为就连7-11售卖的矿泉水也被老伯嫌贵,我只好退开一步,把解渴的念头打消了。最后,老伯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在一间依旧被他批评得一无是处的杂饭店坐下来。吃完后,同事陪老伯往来时路走回去。我则表示不再奉陪,目送老伯背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二天上班,遇见同事,聊起昨天,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外公口里的那些店全都已经不在了。”

老伯极度怀念过去。以前的食物好吃又便宜,而且许多朋友都还在世,每每总是结伴去吃,日子过得愉快无比。时过境迁,现在事物的价格在老伯眼里根本“贵得不合情理”。不只是食物,一切都是,房子、汽车、洗发精、衣服、手机、中药西药、灯泡、信封、牙刷牙膏等等等等。屋子里的日常用品没一件不被他嫌弃说贵的。许多人说他看不开,老古董,跟不上潮流,他大声吆喝,剧烈反驳。其实老伯品性温和,待人处事也是厚道有礼,只是一旦涉及钱这敏感话题,总是按捺不住,一吐为快。

老伯的记忆像电脑般如实记录了从前的一切,旧式电视机、西装店、喇叭头、瓶装可口可乐、大幅电影海报,还有日落时分街头响起,邓丽君的〈甜蜜蜜〉。他每天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回忆里,和现实脱节,拒绝和现实妥协。“品尝遗失的美好的干涩,躲在回忆里的人,大概总是比较吃亏的。”同事感叹,“他们并非怀有恶意,没有针对任何人,更不是要抵抗什么。如果真有,他们要抵抗的也只有命运本身吧。那沙尘暴来袭似的,逃无可逃的命运。”

我陷入沉默。接着,眼前浮现陈凯歌电影《百花深处》里,那声音拔尖疯疯癫癫的老人,胸口一阵心酸涌起。老伯的往后余生大概会被脑海里的画面紧紧锁住,套住,被困在四面墙内,进出无法,动弹不得。我回忆目送老伯背影的画面。夕阳余晖里,驼背的脊椎,枯瘦的老人,执拗的性格。那画面和时代无关,那是仅仅属于老伯一个人的风景。但也正因为和时代无关,一股大片大片的,仿佛颈项上兀自生出,即将被割掉移除的脓包那般异质性的剥离感,也避无可避地携带着宛如沉寂在湖底静谧的悲哀,同时间应运而生。

吃完鱼丸面,我起身,准备离开。一个疑问陡然升起:在我六七十岁的时候,是否还会记得这里?我回头看看:简单修饰的店面,播放画面但无声无息的电视,百无聊赖玩手机的老板,墙上的价格表,空荡无人的桌椅。

耸耸肩,我朝店员把钱付了,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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