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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9/2018
曾真·虱子
作者: niki

小时候像个纤瘦男孩。家里穷,头发由母亲理。母亲学过理发,有一套齐全的理发用具,银闪闪卡嚓卡嚓的就能剪出时髦发型,但不用在女儿身上。她总能义正言辞并加以威迫利诱,执意要一头特短。

在学校,同学们乌黑的长发时而马尾,时而麻花,时而如瀑布长泻而下,有时还别上一只粉色小蝴蝶发夹,让人羡煞。老师幽默,课堂上认真说道:“同学们!你们该学学班上曾同学,剪短头发,把耳朵给我露出来,才不会听不懂老师的话!”说完,自以为是朝我咧嘴微笑。若能,当下就该把耳朵拧下!任风吹雨打已是不安,还得莫名挂上认真听讲之假意,耳朵徒添尴尬!教室里的窃笑声不时揶揄着一头短发。

丑,没人喜欢也正常。

乡下孩子,总乱七八糟混在一块儿互相交换各处来路不明的虱子。坐在旁边的印度姑娘,晨光下两条油亮辫子常缀满黄白的芝麻粒子,只差没开跳蚤市场,但她依然骄傲自豪续着长发。而我长满虱子的头却注定押送厕所淋上“火水”(注),再以毛巾肉紧包裹。一两个小时就只能杵坐在幽怨的矮板凳上,忍受火水的呛鼻,忍受千刀万剐的头皮发麻与刺痛。快问斩了吧!难受得哭出声来,母亲不胜其烦,斥骂如雷:“谁要你满头头虱?安静,不许哭!”如此这般折腾,原本细幼枯黄的发丝更是天地不容,哀伤凋零。嗜血的虱子真是黄了人面瘦了肌,残。

母亲丢下一把红色木制的细密齿梳,嘱我没事儿梳梳头。于是头皮搔痒之际,独坐镜前非为梳妆。薄镜映着瘦削的苦瓜脸蛋儿,好奇等看表演。心里有气,想把头皮给刨出血来似的,我恶狠狠梳了两三下,齿梳便咬下灰黑细蝌蚪状的虱子卵。事先在梳妆镜台面垫了白纸,齿梳往上一敲,纸面立即出现许多细黑点点。偶尔,齿间筛下的虱子嗒拉嗒拉直接掉落,挥着细脚缓缓爬动。我看着出奇,却怕它们跳,赶紧用指甲对准一一往下摁,嗒嗒!一滩滩血静静躺在纸面,无声交错成一纸血泪斑斑。

头虱太爱我们这群孩子,蹦来跳去不亦乐乎。与虱子共舞的日子,年计。

母亲的有力说辞是:“爱慕虚荣的女人最没用,容易被人骗,搞大肚子更惨。还是丑点儿好!”边说边将眼角锐利斜射,我默默接收。走路低着头,看人不抬眼,信了自己是广邈世界里一根不起眼的茅草,茅草沾着微尘,风吹折弯腰。

后来地方诊所派护士小姐到校给孩子们洗虱子头。白罐H字头的洗发水往手心倒,护士姐姐在我头上轻搓柔棉泡泡,泡泡居然夹带扑鼻清香!没错,真是清香!我为之震撼,若如此这般,还下什么地狱?常被母亲骂笨,连背记生字的功夫都差,这回我却把白罐上的英文字母死硬记下,回家央求母亲买。果然,几次清香泡浴之后,虱子携家带眷消失他方。可笑可叹那之前惨烈的水里来火里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头发开始冒春芽,虽然母亲只许清汤挂面或西瓜蘑菇,对我已是恩赐,总也别上了一根黑色发夹,不是?

习惯短发,习惯裤装,习惯静静看着别人头上飞舞彩蝶,沉默面对与我擦肩的美。朋友送的漂亮项链坠子出门搞丢了,戴在手上的红玉镯子跌倒敲了个碎,长大的年岁里偶有如此意外便自我安慰:“还好不爱慕虚荣。”捉襟见肘的大学生活,头发为了省钱而留长,但不擅打理的结果总是扎个马尾便驰骋校园,管它干燥发毛开叉打结。冬夜,某男突然摸着我的发说:“你没用护发素吗?”什么护发素?老天!我在对方惊讶的眼神里提醒自己:“别被人骗了!”小心翼翼一个人静静过了好些冷冷的年。

多年后,有人深情款款把手往我后脑勺托:“喜欢你潇洒的短发。”潇洒?我噗嗤而笑,却也抬起头,这回,在朦胧的瞳孔里瞧见一个漂亮的自己!我们在一起,有了漂亮的小孩。幸福无私接纳了发丝长长短短的变化,可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在深情双眸间游荡,总焦虑寻着一束安身立命的光。

今早,舒懒中起了床,走进浴室梳理一头放浪卷曲的发。嗒拉,熟悉微致的声音挑起我敏感的精神线。正眼往白瓷洗手盆凑近细看,啊,一枚虱子!那黑点正努力蠕动肢爪往上爬。我难以置信,头皮开始发麻,接着却习惯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对准一摁,嗒!白瓷砖留下一滩血,和着水,慢慢糊了我的眼。

嗜血的虱子又回到了宿主的发上,而且我清楚知道,它绝对不只在发上。

***注:火水,煤油或火油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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