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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1/2018
颜淑娴 ‧ 味觉的断层
作者: kychia

突如其来的噩耗,如一记警钟,敲醒了浑浑噩噩度日的我们。匆匆赶至真光道堂,走过由亲朋戚友筑成的走廊,灵堂内声声诵经令人悲痛欲绝。没有呛鼻的焚烧,只有檀香的袅袅青烟在慰藉亡者。我没瞻仰遗容,我只想留住他生前坚毅并慈祥的面容。

无常,渗透至生活中,当你以为生命就该如齿轮般运作,而忽略了生锈的螺丝时,或许就会在一夕之间,失去了重要的人。恍惚之中,我竟然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到大伯,吃大伯煮的菜是什么时候。

比起容貌,我反而对大伯的声音更加印象深刻,他说话声音洪亮,字字珠玑,有时候看他和母亲聊天,活像一场辩论会。他常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汗衫,和黑色长裤,这是他身为厨师的标志。身为伙头将军,脾气难免暴躁,再加上大伯的样子不怒而威,虽然记忆中我不曾被他打骂,但每次见到他都会有点惧怕。大伯走路快如疾风,虽然很多人错认父亲为大伯,但我反而觉得大伯长得比较年轻有魄力。

在上个世纪70年代,大伯年纪轻轻,就只身前往新加坡打工,那时候新加坡刚独立不久,马币和新币的兑换率还是1:1。回马后,大伯就召集了兄弟姐妹,在三角地摆档售卖食物。大伯负责掌厨,爸爸和叔叔们则分别担任打荷、砧板和马王,姑姑则负责招待客人。一开始售卖的是新加坡知名的炒虾面,后来因销量不好,转而售卖大炒。菜单里只有简单的福建面、滑蛋河、香底米粉、油菜芯和宫保鱿鱼。

渐渐地,龙记大炒在芙蓉三角地颇有知名度,也占地最大,摆了12张大圆桌。虽然招牌菜只有简单的油菜芯和宫保鱿鱼,但平均一天可以售出10公斤油菜芯和8公斤鱿鱼。

本地菜芯瘦长硬茎,味甘苦,不似香港菜芯用以氽烫便可上桌,本地菜芯必须用大火快炒才可口。用猪油将蒜米爆香,放半勺水,简单的以味精和酱油调味,开大火将菜芯炒熟,临上桌前再放一些炸得香脆的猪油渣,一碟油亮翠绿的菜芯就完成了。别小看这平凡的猪油渣,它能够让简单的菜肴增添美味,虽然健康人士因为高胆固醇而避之则吉,但少了它难免会让人觉得油菜芯寡味难嚼。有时候,美味和健康只能二择其一,那个年代物质贫乏,不似现在快餐店林立,所以就算用猪油渣和酱油来拌饭,不只不会有罪恶感,还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后来大伯觅得新地点,搬迁至芙蓉黄巴士站,将三角地的一切交给当时不擅烹饪的父亲。父亲靠着自己不断摸索,边做边学,不断推陈出新,到最后闯出一片天,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对大伯的记忆,是从黄巴士站开始的。那是一个用铁皮搭出来的小店面,比三角地好的是这里少了日晒雨淋,和免去了收桌椅推摊子的辛苦。孩提时的我严重挑食,明明出生在被美食环绕的家庭,能够有很多大饱口福的机会,却餐餐只吃豆腐和鸡蛋。豆腐只吃日本豆腐,干炸或炸了淋肉碎,就已经能够让我满足。然而比起一桌美食,能够和同龄的堂哥堂妹嬉闹才是最叫人开心。堂哥寡言但擅长绘画,堂妹活泼开朗,我们没有昂贵的玩具,用牙签沾酱油在桌上画画;玩石头剪刀布,输的则低下头,让赢的在其头上碰一下,然后猜是哪一个手指,猜对了皆大欢喜,继续下一局,猜错了被打手心。虽然有五分之一的机会,但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谁猜对过,但对或错又有谁在乎呢?

再 也 品 尝 不 到 大 伯 的 厨 艺

几年后,伯伯迁入了位于Rasah Jaya的店铺,由于位置偏远,对于他亲手煮的菜,开始出现味觉上的断层。大伯也在这时推出了不少可媲美酒楼的菜式,如干贝蟹肉鱼翅、五福拼盘、烧蟹和醉虾米粉,但任凭身边的人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我仍然无动于衷。

虽然平时繁琐的采买和准备食材让大家各忙各的,但大伯偶尔会来到父亲的店里小坐片刻。除了闲话家常,还会暗中观察父亲店里少了什么用品,或是有什么厨具餐具陈旧了,不出两个星期,伯伯就会来电说他店里要添置新的一批厨具,叫我们去载他的旧厨具回去用,然而那些所谓的旧厨具,却和新的没两样。如此迂回的体贴,是真正的善解人意,叫人难以拒绝。

我的偏食症在出来社会工作以后,被周围琳琅满目的美食给治愈了。今年7月的某个星期二,我提议去大伯的餐馆吃饭,却因小事而展延至下个星期。孰料这一次错过,就是永别,一向身体硬朗的大伯,在睡梦中逝世了。

日前,有客人来到我爸的餐馆点了一道肉碎生面,由于这道面不常被点,我继而问了顾客生面要焖的还是香底的,顾客一脸茫然,问说有什么分别,我简短解释说,焖是黑的,香底是白色有汤汁,顾客说要香底的。一碟炸得香脆并配上浓稠滑蛋肉碎芡汁的香底生面上桌了,然而就在结账的时候,顾客告知他要的肉碎生面不是这样的,还质问我为什么和别间店不一样。我不禁在心里嘀咕:“每间店每个厨师都有自己不同的煮法,而且我事先也有询问你的口味,但现在你却说要在这里,要求吃到别家店味道,这不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吗?”

虽然如此,我还是堆满笑脸,向顾客赔罪,并仔细询问,他口中的“别家店”的生面是怎样的味道,烹饪手法又有何不同?对于食物的煮法和味道,除非你是内行的美食家或厨师,否则单凭三言两语很难将之说清,还不如亲身品尝,用自己的舌头去验证。当顾客揭晓“别家店”正是大伯的龙龙餐馆时,我苦笑,就算我想尝鲜也无能为力了。原来他们是大伯的常客,也知道了大伯逝世,一颗胃悬在半空,需要美食慰藉,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美味。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父亲这里,但最后才发现父亲的手艺虽然是启蒙自大伯,但毕竟分割了多年,始终存在着差异。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很多人和我一样,为再也品尝不到大伯的厨艺而觉得遗憾。

样貌可用相机来定格,声音可灌录至卡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美食都会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中。我该用什么来留住家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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