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发出尖叫声，他也看见了。桌上一个大碗里有只壁虎，正在做它的春秋大梦。

壁虎碗中卧，蚂蚁地上爬。蹒跚老骨头，独看庭间雀。

这意境尚未羼入心中，他已不动声色将一个塑胶袋罩住了碗口。将碗一翻，壁虎掉落在袋子里了。还没要逃，袋口已被他牢牢绑死。

活的。他说。

于是他们的话题围绕着自制捕鼠器，因壁虎和老鼠乃是朋友。他新年前用个捕鼠笼捉到了一只老鼠，后来听说有更好的捕鼠器，只需一根圆木一桶水，就可以同时捉很多只。家里就有这些材料，他说，但是很久没有给人动过，不知道白蚂蚁蛀了没有？

妻子说，壁虎比老鼠厉害，你一走开，它就爬到桌子上，在面包旁边睡觉。你等下就吃它睡过的面包。又到处小便，墙上那些一条条黑色的痕迹，你说是什么？不都是我洗掉吗？你总是装着没看见。

他女儿听出两老暗中较量，忙岔开话题说：可以用来捉壁虎吗，你认为？

我怎知道？他说。可能已经有人发明了捕壁虎器了，人家不像我们这样容忍它。

女儿说，以前的壁虎只爬墙，现在的常常在桌面上飙过，也在地上跑，就在你脚边，把人家吓一跳。

他却想着那只被他囚禁在塑胶袋里等待命运安排的壁虎。你这样看我是没有用的，待会儿垃圾车的铁钳一声砸下，你就变成一堆烂泥了。

他悄悄对壁虎说，不是我要害你，是因为你太坏，太放肆、旁若无人。

回到卧室，窗外飘着一条长云，懒洋洋浮在茂绿的芒果树梢。他望了一会儿，但觉脑际沉重。年关的灰尘太沉重了，压得他筋骨松散。思想开始模糊，他一骨碌躺直到身体在床上。

忽然看见模模糊糊的森林景象，一只猴子颤巍巍走来，一刹那到了眼前。他见它缓缓提起一只手臂，手臂上插着一支箭。

它是来求救的。他明白。

这念头轻轻一转，他就醒了，又想起那只垂危的壁虎。

这家伙真厉害，还会托梦。

他沉思片刻，相信自己的理解没错，乃径自走入厨房。妻子和女儿此时都已不在。他往垃圾桶里捡起那个塑胶袋，扭开水，冲掉上面的一层咖啡渣。见那家伙醒着，透明的胶袋下面，它两颗神秘的眼睛，毫无惧意的盯着他。

上个月，他把那只笼里的老鼠拿到太阳下晒的时候，它也是这样睁着眼睛瞧他。后来，它被太阳烤焦了，眼睛却还是圆圆的没有闭上。

我今天有感应，放你一马。他说，是你托梦给我吗？你就再托一个好梦给我的太太，叫她不要整天吹毛求疵，专挑人家的毛病。

他打开樊笼的袋口，扔在一棵树下。那囚犯马上从袋口逃将出来。它死不了，它生命力强悍。

现今的壁虎不但会在地上跑在桌上爬，还会托梦。

妻子听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

春风拍打着门前一从芭蕉，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的春意便从那啪啪的声音里并发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颗童年的心境。

那年，他蹲在木屋正门前的平坝上，身边围着一群母鸡，刚吃过晚上的一顿。他抚摸她们涨饱的硬硬的胃，她们也很享受他手掌的按压，发出心满意足的低吟。暗绿的远山后，飞舞着透明的晚霞。春风也是这般吹打着平坝边一丛芭蕉树，发出啪啪的声响。他见母鸡们合上了眼睛，就起身进去屋内。两只壁虎在门墙上追逐，一直跑到亚答屋顶下横梁的暗影里，只听到呼叫却不见踪影。

此刻，一种开阔的感觉，随着春意跑进他心中。正是这种感觉使他遇到托梦的怪事，然而他却不认为那是一个不良的讯号。他认为，壁虎、老鼠、猴子和鸡，其实不属于尘土的世界，它们和尘土之间有个区分，叫做“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