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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5/2019
范俊奇/罗大佑——观音山下散步的音乐教父
作者: 范俊奇

演唱会才刚刚开始呢,写剧本的香港网友传来的一则简讯,却娴熟得像只鸽子,径自飞进会场,悠悠然停落在我不断伸向半空摇摆的手机上,并且清脆地啁啾了那么一声——而当时罗大佑近在咫尺,我甚至不需要仰起头,就能看见他意外地娟秀和白皙的手指,正痛快淋漓地在吉他上来回拨动,还是那么专注地呐喊着他曾经摇滚了整个80年代的“之乎者也”。

网友要求说,方便的话,就把台上的罗大佑传过去给她看看吧,因为罗大佑是少数华人歌手里头她舍不得去现场的那一位了,我于是随手给她录了一小截罗大佑被舞台上的灯光来回鞭苔,同时台上唱的和台下听的,似乎都狠狠地被刺穿了回忆的羊水的视频。而网友是个耳目特别清明的女子,看了之后很满意地搁下一句:“很好,还是有着青衫落拓。”说得多好啊,“青山落拓”,可见罗大佑并没有让他曾经山洪般爆发的摇滚气魄,沦落到后来必须让人忍不住别过头去的腌臜的流氓气息——情歌耐老,但摇滚总会过时,当年扛着一大箩筐淳朴的理想离家出走的年轻人,走着走着,很可能一不小心把自己走失成一个被时间草草打发掉的油腔滑调的成年人,然后梦想烧焦了,然后勇气耗光了,最终就像一辆落了单在沙漠上抛锚的卡车,不断地喷着黑烟喘着气。

在野地遊牧多年之後

于是我忽然电光火石地想起许知远曾经形容过,成长于70和80年代的台湾青年,绝对是意识最清醒的一代人,他们一心要探究自己命运的由来,也一心想揭开台湾的过去和将来,而那个时候的台湾青年,很明显的罗大佑也包括在内,他们几乎都被一种摸不清的使命感压迫着,并且在感受压迫的同时也被莫名地激励着,时时刻刻,为了自由地表达自己而兴奋地奋斗,觉得未来还有太多太多可以被圆满的可能排着队等着到来——然后我坐了下来,后面跟着一组摄录团队,我面对面见到的罗大佑,实际上我们不也就只有一个罗大佑吗?他说活的神气,他用字的诚恳,他停顿的善意,都在在让我感觉到他在理想和抱负的野地上游牧了好长好长一段时日之后,所收割回来的,其实已经不再是对身分认同的纠缠不清,而是终于将自己和寻常又亲善的生活轨道给衔接上来并卸下使命感的担子之后的舒爽。于是霎时之间,我难免五味杂陈起来——昔日在风中哭泣的那个亚细亚的孤儿,他所有的自我压迫原来已全然消散,刻下正气色异常清润地在我面前侃侃谈起他如何给自己下半场的人生绘了好几张草图,而其中野心最大的那一张是,罗大佑以一根试管培育出的新生命,他那6岁半的女儿,来补偿他过往过分强烈的自我消耗,然后再利用“家”的强烈归属性,蛮横地将他心里的那一匹野马按捺下来。摇滚是癖,戒不掉的癖。所以他说,他依然生机勃勃地推动着台湾音乐的传承和流通,依然热血满满地希望可以在台湾华山文创园区的Legacy Taipei,帮一把那些立志在海啸般险峻且随时可以覆没又随时可以创建的网络平台上等待被发掘和期待成为下一个罗大佑的年轻音乐人,跟着他的步伐,借歌还魂,延续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在音乐的流行性当中辐射时代性的个人使命。

歌聲召喚陰魂不散的青春

可罗大佑毕竟60出了。60好几的男人,普遍上,要不是被岁月驯服了,就是被天命收买了。而穿上New Balance球鞋和丹宁衬衫的罗大佑,无论是体力和魄力,虽然一直都很努力不露出半点破绽,成功把状态稳定在40上下的巅峰,可是和他坐下来访问,在句子的架构和思想的逻辑上,我很快就发现:罗大佑温柔了,罗大佑宽容了,罗大佑慈祥了——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足于将我整个人粉碎的。他通过音乐发出的批判性嘶吼蒸发了,还有他身上流窜的摇滚热血不再那么滚烫了,看上去就像前一夜泡好的马齿苋,温温的,可以一口灌下,“调气宁神平肝火”——并且访问一开始,罗大佑就提到了观音山,说他在外面漂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决定从北京回到台湾之后,他写了一首歌,就叫做〈致观音山〉,而观音山靠近淡水河,不是很高,丘陵一样的山,很靠近他小时候住的家,那时候每天早上打开门,从家里望出去,就可以见到观音山。然后几近60年的时间浤浤汩汩地流过去,罗大佑回到了台湾,但落脚的不是鹿港,也不是妈祖庙后面的小杂货店,而是遥遥面对着观音山,虽然现在观音山的景致已经被发展快速的建筑物和高楼大厦给遮盖了,“可那座山其实还是和60年前一样,这个世界上,只有大自然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完完整整递给了罗大佑一种人和大自然在一起,以及人和土地最终还是会连接在一起的美好感悟,并且领会到,人生啊,再怎么逃都还是逃不过图一个圆,至于“家”,则是流离颠簸之后,最稳固的一座混凝土结构的防空洞——而那当儿,几乎是立刻,我就把专访稿子的题在脑子里标出来了:“观音山下散步的音乐教父”。奇怪的是,访问罗大佑的时候,在他提到观音山之前,我已经片断式地,不断在脑海反复切入电影《观音山》临结束的那一幕,张艾嘉头也不回,毫无预警地将自己隐入观音山里,因为电影里她生命中的信仰崩塌了,在决定重建之前,她必须以一个丧子的中年女人的身世,神经质地自省如何去重新掌握情感体验的基础。

至于罗大佑,我同时被触动的,其实还有他为《家III》拍摄的专辑封面,照片里头的他,领着女儿走在前头,妻子殿后走在后面,一起在宜兰特别温熙的阳光底下,到一个看得见稻田的小小乡镇散步,虽然照片里的人物并没有太多矫情的对望,甚至照片上的乡土色泽也感应不到摄影师在拍摄概念上企图威胁大家对时光之类深一层思考的动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紧紧盯着那组照片,那些七零八落的感触,不但没有办法马上被封固,反而倒泻得满地都是——可能是我心底下老觉得罗大佑这一趟远道而来,基本上是特地为我们主持一场正式和青春告别的仪式,而因为罗大佑,我在演唱会场上见到了多难得才碰上一次面的老同学,以及许许多多曾经在不同地方和我一起在罗大佑嘶吼和呐喊的歌声里烫伤我们自己青春的友伴。我特别想说的是,整场演唱会上,我表现得异常雀跃,但心底比谁都明白,岁月穿过了彼此的黑发,浪影淹没掉喧闹的红尘,虽然那些久违的眉眼,依旧亲善若水,但我们无非想趁这一个夜晚,一首一首向罗大佑要回来的,其实是那些我们原本以为一哄而散,但终究阴魂不散的青春。

老了的時光磨平棱角

我比较关心的是,罗大佑是个通灵的音乐人,可以一眼看透我们这一代人曲折迂回的命盘,而相隔这么许多年,我一度担心《昨日遗书》不会再有续篇,罗大佑会渐渐丢失或废弃他用文字述说的技能,但他一边用手在半空中比划流畅书写的动作,一边回应说,“我是一个喜欢写字的人,现在年轻人的字都是靠‘打’的,但我喜欢‘写’,我们老祖宗发明文字就是要我们用手把这个动作一直延续下去啊。”至于《昨日遗书》的续篇,大概已经书写了百分之二十左右吧,现在他最大的困难是给书找一个大主题,并且书名必须得先跳出来,那么才可以流畅地一路奔跑下去——当然,新书出来的时候,罗大佑和我们的昨日都已经成为过去,而“遗书”到最终,很可能已经变成了新生的宣言。而这其实不是坏事。往深一层想,人生的过程不就像一条往前翻腾的江吗,一旦水位升高,江面就会变宽,而奔流的速度自然就会缓慢下来,但那些曾经黏附在我们身上黏答答的际遇上的泥浆和沙土,同时也将慢慢沉浸到江底。时光会老,老了的时光除了会自作主张地磨平我们的棱角,也会热心地替我们清洗掉年少时在泥浆上打滚所沾染的污垢,就好像罗大佑其实一早就洞悉,爱情这东西他明白,但永远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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