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20年没有踏入过香港了。香港当然是一个迷人的城市，可是，偏见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总有一些地方，总有一些事情或一些人，就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或不予考虑的。香港，就是我那一直觉得对不上眼的城市。当然，这种感觉并不是一辈子定性的事情。喜好有了不同的改变，随之的决定自然也跟着会有不同变化。音乐欣赏，便是我最近对上眼的新爱好。

我自己在音乐学习上的最大遗憾，便是没有好好的把小提琴与古琴学好。前者是中学时突发奇想的喜好，傻乎乎的去报了一个小提琴课程，结果没坚持多久便放弃了；后者则在口头上说了几年都没真正付诸行动。可是，音乐欣赏与乐器学习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吧？我以前一直以为，要懂得音乐欣赏，好歹得懂一两种乐器，技术就算不太精通，至少知道里头的变化转折或考上一点乐理才算入门。就如同我在讲解书法美学一样，虽然字不一定写得好看，至少在学习书法过程中摸出一点名家的用心，在欣赏里头也可以更多触类旁通。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那次在维也纳的音乐会，我才开始懂得：“音乐，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在音符里”（马勒语），不在技巧的专研中，也不在你对乐理认知的高底。音乐欣赏，开始于你对它的真心喜爱，愿意为它花时间、花钱买一张门票，然后走进音乐厅里坐下来认真聆听。有时候，我们就是借口太多与理由太好，结果一些梦想就一直搁置不动。美的学习，有时候需要的只是少一点逻辑，多一点冲动。所以我这次踏足香港，原因便是因为香港艺术节的几场音乐会演出。

音乐梦想与音乐厅现场

到香港，一开始纯粹是为了华格纳的歌剧《唐怀瑟》。帮我买票的好朋友在网购前突然问了一句：要不要加听白辽士的《幻想交响曲》？我愣了好一阵子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在出国听音乐会的行程中加听一场或两场演出，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毕竟大老远飞去香港，不听个两三场音乐会，怎样“值回（飞机）票价”。可是，他刚才说的是白辽士！这位在西洋美术史浪漫主义时期我一直提到的音乐大师，在上课时已经给学生介绍了几回，甚至在课堂上也都放了他的《幻想交响曲》给学生们共享。但是，没机会“现场聆听"一直是我的小小遗憾，这次竟然有机会在香港听到，我毅然决然点头答应。

为什么我对“现场聆听"有这么大的执着?其实，许多作曲家在创作时，都会以现场演出作为主要的考量。不要忘记，这些古典大师们多半都活在录音机发明之前的时代，而实现他们的音乐梦想最关键的管道，只能是在音乐厅里的现场演出。因此，想要了解他们如何透过空间将他们所要的效果与感动传达出去，现场演出便不可不去。例如，在《幻想交响曲》的第三乐章中，白辽士安排了双簧管在幕后与台上的英国管互动，模拟了在田野中牧人们在远距离以音乐交流的情景。那晚在香港的演奏厅中，我就一直在寻找那个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到底是在哪一个角落里演奏才可能做到如此悠远传来呼唤的感觉。现在的录音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这个在空间上听觉的距离感真的让我大开眼界。

是的，我还用我的眼睛寻找声音。我想现场演出的另一个乐趣，其实还应该包括了视觉感受吧？据说有些作曲家会在乐谱上有明确指示，哪里要站起来演奏，哪里演奏时要有什么样的姿势云云。可是当晚《幻想交响曲》的指挥，却是音乐会里头的视觉特例。我是第一次看到音乐导聆的主讲者，竟然是由指挥家亲自上阵说明。麦森‧帕斯高（Maxime Pascal）是萨尔斯堡艺术节指挥家大奖的首位法籍得主，30岁左右便获得欧洲各大乐团争相邀请担任指挥的当红小鲜肉。帕斯高的演讲没有太多的理论，反而绘声绘影的给我们说了《幻想交响曲》的故事。主持人在结束前问了帕斯高一道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你的指挥都不拿指挥棒？这位年轻的指挥家想了一想说：因为我还不晓得指挥棒可以做什么。

指挥台上舞蹈的舞蹈家

这段奇葩的对话在当晚演奏开始时才正式揭晓。这位小鲜肉在指挥时几乎是动用了他的全身肌肉，时而优雅时而狂暴却又精准严谨的指挥乐团演奏，俨然就是在指挥台上舞蹈的舞蹈家，而陪同他一起舞动的还有整支交响乐团。看起来随意自然、没有一点刻意，轻轻松松的便带领了法国世纪乐团把白辽士的忧郁、痴迷与疯狂发挥得淋漓尽致。我还是第一次在听音乐会时有这么精彩的舞蹈感受。

当晚演出现场的另一个视觉特例，是法国世纪乐团所带来的惊喜。我不清楚大家有没有想过，19世纪时候的声音，其实跟我们现在周遭能听到的声音有多大的差别？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想过，当年白辽士在作曲时脑海浮现的到底是怎样的声音?这次法国世纪乐团演奏的乐器，都是属于19世纪时候的古董乐器，因此比一般的演奏能更多的还原出当时白辽士脑海中回响的想像。古董乐器，在演奏时当然没有现代乐器那么方便，现场的演奏家在演奏中小心翼翼处理乐器的场面，也是另一个让人莞尔的奇葩景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