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后面的书店搬到驼房营南里的东风艺术区了。我们没有去过驼房营，夏木查看了地图，发现那个地方离我们这儿并不远。这是个好消息。坐一会儿车或骑行就能到书店，然后在那里消磨整个下午的时光。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沿着小河，穿过那几棵柿子树，漫步到书店。这是这座城市令人失望、讨厌的地方，许多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存。不久前，我很喜欢的咖啡馆Gertz也倒闭了，其实它才开了不满两年。

原来驼房营紧挨着亮马河。暖洋洋的上午，我们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条河似的，一直注视着那墨绿色的河水。日光金灿灿地在水面上荡漾，河水流经一处像是码头的地方。那样的桥和建筑是陌生又新奇的。听说这里在辽金时期是漕运的一个转运码头，南方的粮食运到这里，改由骆驼驮运进京城。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到了民国初年，这里还是有很多骆驼房，所以被称作“驼房营”。

通往书店的小径是一条幽静、清洁的柏油路。沿途绽放着一丛又一丛漂亮极了的月季，先是白的和粉红的，然后才是各种鲜艳的颜色。这些月季指引着我们走向书店，只要沿着月季丛走下去，很快就会看到书店外的那块黑板。已经是五月了，黑板上写着“MAY”，还抄了《岛上书店》里的一句话，“想要了解一个人，你只需问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哪本书？”

从前的书店是有满墙的爬山虎的。如今书店的墙是由灰色的砖块砌成的，有一种质朴和静穆的气质。星期一的上午，书店里只有店员和一个正在伏案工作的女客人。我们巡视了一下，找到了两个好位子，放下东西，随意地浏览起架子上的书。展示台上有我极喜欢的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我突然心情舒畅起来。

让人快乐的还有弥漫于整间咖啡室的科恩浑厚、低沉的歌声和那杯“北京森林”。那是一种混合了新鲜的薄荷叶、柠檬汁、糖浆和饱满的枸杞子的冰饮，盛在玻璃杯里，鲜亮的红配绿令人瞬间联想到圣诞节的欧洲冬青，是那样地欢快，温暖和冰凉的感觉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哇，好漂亮啊，很像过圣诞！”我忍不住赞叹。

“是啊，颜色很美，很适合夏天喝。”店员很高兴。

午后，光顾书店的人逐渐多起来。莉迪亚也搬到这里了。有时候她甚至比店里的那些书还受欢迎。每个经过她身旁的人总会禁不住多看她几眼或伸手抚摸她。莉迪亚一点儿都不害怕人类，但似乎她不怎么喜欢人碰她。除非是不过分亲暱或看似漫不经心的触摸。只要有人对她张扬、热情地示好，她很快就会翻白眼，淡然地走开。我害怕触摸动物，这好像倒使我受到莉迪亚的青睐。她向我款款走来，轻身一跃，跳到我对面的沙发椅上，在一阵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后，我们一起在斑驳的叶影下沉沉睡着。

我醒来时，科恩已经消失了。莉迪亚还在。耳边传来《卡罗尔》的原声配乐，是我经常在房里听的，在这里听到它，而且还是在一场酣睡之后，这使我有点恍惚。莉迪亚也醒了。她没有马上弓背伸懒腰或站起来，而是慵懒地打哈欠和发呆。我注视着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瞇着眼时五官是那么地集中，而且看起来憨厚可掬，不像平时那样漠然。

我到外面散步。路的尽头有一座布满尘土的凉亭，有桌子和椅子，是一处隐蔽的角落。还有一条路，走着走着就会碰到一面墙，像是艺术区的边界，跨过去的话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旁边一家工作室外面坐着一尊菩萨，菩萨曲起右腿，右手支在膝上，后面是一小片竹林，菩萨垂目低眉，怡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初夏的味道，难得的好天气。

这个夏天是从读艾温·威·蒂尔的《夏游记趣》和逛公园开始的，尽管早就过了立夏。北京没有森林。当我迫切需要一片森林时，我会去附近的四得公园。那其实只是一片想像的森林。蒂尔是美国的博物学家，曾和妻子内莉跟随四季游历美国，写下了四部了不起的关于美国山川风物的游记（《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他们夏季的旅行有点仪式感。夏至的黎明时分，他们来到新罕布什尔州怀特山里的弗朗科尼亚山峡以北的一座桥上，在那里迎来夏天的第一道曙光。十年前，他们结束春天的旅行，也是在这座桥上倚着同一处栏杆眺望。那时候他们等待的是春天最后的落日。

我爱极了这本《夏游记趣》，对那些陌生而有趣的自然风光、动植物感到不可思议。从此，每当看到迷人或陌生的动植物，我都会想知道它们的名字和特性，然后想像蒂尔先生就站在我身旁，俯身端详一株花草或仰头观察一只从树洞探出头来的鸟。所有森林里的精灵都会善待蒂尔先生，因为他如此深爱、珍视它们。

我和夏木相识的十三年里，我们仅仅去过两次森林，一次是在乌拉港的小森林里探险，一次是在山打根附近的西必洛人猿庇护中心看红毛猩猩。庇护中心就在卡比利-西比洛森林保护区里。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除了远远地看见几只红毛猩猩之外，还险些被一群猴子攻击和在餐厅里目睹一只大老鼠从天花板跳到饭桌上。最难忘的还是那个阴凉的长夜。入夜，关了灯后，我们躺在床上，试图听从森林里传来的声音。结果我们只听见寂静的声音。没有猫头鹰的呜呜声，没有蟋蟀在唧唧叫，连风的呼声都没有。刹那间，我们终于领悟到从前读到的那些童话里，那句“在森林的最深处，夜晚万籁俱静”的确切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