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卖水果的那个马来妇女跟我说，那个摆地摊卖零食的她已经死了。Dia sudah meninggal. 死因是在浴室里跌了一跤。我们在银行的五脚基，在酷热的午后阳光中，相对无言沉默了数秒。Sedih。 我努力想要表达更多，却只能找到这样的一个词汇来回应。Sedih，是伤感的意思。但是在伤心什么呢，又说不上来。买水果的马来妇女看着我，红了眼睛。

那几天，一个赤裸，倒在水泊中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像着，脚下踩空那一刻的失重，以及头部着地的闷响。那个影像里头没有血，没有人来搭救，画面非常安静，几乎可以嗅到水泥地的味道。死者面目模糊。

我无法认清他们。这些头巾裹身，只露出脸部的马来妇女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总出现在我工作的地方的楼梯口。铺一张草席，就这样坐下卖起了各种土产零食。炸虾饼鱼饼、炸木薯片（有辣或不辣）、还有一种橙色，枕头状的虾味小吃及其他。她们以苦行僧似的姿态，盘坐一整天来等待客人帮衬。大都带着微笑。不买也打个招呼的笑。

最近，摆摊卖零食的又换了另一个人。学校假期里，她偶尔会带上一个大约7岁的小孩。当下午阳光猛烈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小男孩会睡在妈妈的怀里，又或者干脆睡在地上，而母亲总是在旁用纸张为孩子搧风。我经过时，总是脚步匆匆。有一晚，我将一排巧克力塞到了小男孩的手中。他有点茫然地伸手拿了，妈妈满脸堆笑，轻声说了句：Alhamdulillah （感谢上苍）。男孩将包装纸撕开，就地吃了起来。

洋人有一个词，叫做“Conscience”，中文多译作“良知”。你意识到空气里有不公，即使深知那并非因你而起，愧疚感却还是随之而来。所以一旦拥有了“良知”，人就会自动变得不道德。因为我们知晓了不幸，而又无法改变现状，又或者，总在日常的忙碌中遗忘它的存在，就仿如转个身，就忘记了眼角看见，那个正在溺水的人。摩登生活的原罪，就是永远有一群人，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苟且偷生，他们维系着一座城市的运作，处理这我们排出的污水，在超市的队伍末端为我们结算，又或者，在雨中浑身湿透从远处为我们送来热食。而我们总有说不完的道理与琐碎，所有他人的不幸，都只是我们的茶余饭后的感慨。我们埋怨上司，议论是非，看自己的肚脐眼，偶尔也感到委屈，但还是时时涌起一股小确幸。日复一日。

也许只有学会无视，习惯无感，才能够从“良知”尾随而来的罪逃脱。如Joan Didion 所言：“歧视的能力、爱的能力，以及无感的能力。你得要拥有这一切，才能够找回自重（self-respect）。”没有了自重，人就活得不好看了。只有闭上眼睛，躲开Conscience，我们才又活得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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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枪林弹雨中丝毫无损的主角，将那些从四面八方蹦出的人射杀、扭断他们的脖子、以车子撞飞、斩杀。观众齐声叫好。我们是如此憎恨那些现实里不完美的人们，却又如此爱著虚拟的，那些同样满是缺陷，自私冷酷的戏子以及角色们。也许，残缺只被允许在虚拟中存在；也许得隔开了时间与空间，要等许多年后，在遥远的地方，我们方能在提起某个现实里，真正存在过的狂人时，才够勇气承认 “他有时很可恶，但是也很有意思。”

但此时此刻，我们是不敢说的。我们只能够等待，那虚拟的未来的来临。等到事不关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火苗灼到的那一刻，才会有人为愿意举杯，道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是那么地狡诈，所以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