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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7/2019
邡眉/汤澡趣(上)
作者: 邡眉

图/NONO

见识白雪纷飞,北风狂野,是一次经历。我喜欢一切出乎意料的体验。

例如,我们抵达的那天,暴风雪突然袭击,人在鹅毛大雪中,每迈开一步都觉得灵魂随着逐降的体温散开,漫天飞舞。之前躲在车上,安稳地细看一路横风斜雪,心想多神奇啊,这风雪是大毛刷,千里林海,瞬间就被刷得更白。我这才知道,白,也分层次,就像我心里跳动的愉快一样,愉快也有度数的。我越冷越怕,可越怕就越刺激。刺激是所有喜悦的源头。看远山臃肿,裹住雪,厚厚的。原样已然辨别不出来了。树上覆盖的雪,松松软软。

别走在树下。我们远离些,安全。

果然,风一动,雪块就惊天动地哗然落下,可活埋一只水牛。

下车后,身体还有暖意,可走了一阵子,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我把领子连带雪帽翻起,脖子缩进毛茸茸的围巾里,脸被风吹得疼,干脆连脸也遮住,只露出眼睛,幸好没有日照,这样的白雪会闪瞎眼睛。整群人走着企鹅步伐,团团毛球向前移动。

跟紧,雪把路给埋了。沿着路灯的灯柱走。

白色世界。马路、田园、牧场都没了。仿佛它们本来就不存在。

村庄深处的木屋矮了一截,一截埋在雪中,天要黑了,屋里透出灯光,暖暖的,可以想像火炉里烧着热哄哄的火……这样的诗意,马上就被群里的解说达人一记打破。

幸好有电源,地板是暖的,不然住里面的人像住冰箱。他还连连笑了几声,干干的,不宏亮。显然零下温度把声音凝固。

不久,白雪停止纷飞,一丝山风,搅不动沉沉乌云。

走得更近人烟时,有块红色布幔,很惹眼。在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招摇,看来厚重。再靠近些,精致的、小块的门楣上刻着字,龙飞凤舞:女汤。往左,里边也有男汤的设置。群里有人欢呼,汤这个字,搔痒他们某根神经,不论男女,都手舞足蹈,趋之若鹜。

红色布幔,着实烧热已被冻僵的伙伴们。他们热血沸腾,滔滔地绕着“汤”这字兴起话题,断断续续地,我听见笑语中的词语:全裸、遮羞布、最热的汤、室外的汤、飘雪的温泉等等。我向后退,厚厚的雪绊住我,深陷泥淖,拔足难逃。我深锁眉头,最最最抗拒的东西,终究出场。我小声叹息,呼出一口白雾,一惊,立即屏气。这可是储来不易的元气,给我这样一吐,岂不浪费。

女汤?不。转念间,我的声音突然扬起。

大家刹那安静,回头寻找声音来源。他们看着我,眼里仍燃起炙热的兴奋,他们地热情依旧,完全没被我不恰当的反应浇熄。他们只是讪讪一笑,又回到热络的讨论中。

还有人在看着我,我耳朵火辣起来,低着头。自言自语。支支吾吾。噢,你们去,我去找,旅馆。天寒地冻,温泉有什么了不起,最重要的,应该是旅馆啊。

布幔旁边,设计利落的玻璃门扇上,有霜雪的痕迹。玻璃门里面是纸门。纸门无声地被轻轻拉开,玻璃门也自动打开,暖气吹出来,乘着暖风出现的是个玉雕的女子,和服淡雅,目光温柔,笑容既亲切又矜持,向我们深深一个鞠躬。这不就是旅馆吗?是布幔太香艳,把所有人都迷住了。

快进去吧!要冻死了!有人率先跳着满是冰雪的靴子进去了。

温泉,怕什么?有个女子跟我并肩入内,她是那个刚才还看着我的人。

怕……听说,这里的温泉不能穿泳衣。

她忍住笑。泳衣?算了吧,这里没人会对别人感兴趣的。

她走在前头,语调里不无调侃和轻蔑。

我自省。怕什么?怕呀!在公众浴堂赤裸身体,我还没试过,当然害怕。

公共澡堂,难得的体验。但到了我这年龄,反而怂了。一想到在人前裸露,即便女汤只有女生,可那都是陌生人……想着想着,我看着自己日益粗糙的手背,一阵疙瘩。

房内是榻榻米,有个木橱,橱内有折叠的床铺,还有浴衣和一块白色的毛巾。

门外走道有人在说话,我好奇地探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几点晚餐,几点泡汤,然后他们都散去。害我又一次心里在跟自己拉锯。

噢,原来企图说服自己,其实比说服别人更难。

真是一点也不容易啊。比如说,人生瞬间,一个犹豫,不就错失机会了吗?马上的,会有个声音对应:免了吧,去窗边赏湖看书,安安静静,多好?

就这样挣扎来挣扎去,一时半刻,没有答案。

我和着保暖的衣物倒在圆椅上睡去。

醒来,拉开窗,外面天已全黑,天空的星子几乎伸手就可碰触到,而那湖水深蓝,是当年在珊瑚礁所看到的深蓝!这就是阿寒湖了!

心里突然塞满了感动。人生不容易,我想我不会再选个冬天来见你了,阿寒湖。

北风迎面,人清醒。心里一个声音终于占了优势。

好吧!这一次,我就处女下汤。

其实不瞒你说,“汤”我是尝过的。那也不是很一般。

年纪很小很小,偶尔会到表姨家住住。她们家是传统的水上屋,在三脚石附近,走十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它远看像只巨大的受了伤的大水牛,用三只脚站着,孤独地离开海滩,远远的独自经受风吹雨打。它有名字,它的名字不像阿寒湖那么有气质那么优美,它土土的,叫做Batu Sabi。

表姨的水上屋是我童年的乐园。它用上好的硬木打造,粗犷,一点也没有日本楼房来得精致,但据说能耐百年风雨。海边风势很大,海水味很重,咸咸的,潮潮的,伸出舌头几乎可以舔出盐巴。

浴室、厨房和饭厅建在海上。十二月的海风比较凉,多吹几下就感觉冷了。表姨说那是小北风,得泡热水澡。表姨说“泡热水澡”的时候,声音特别高昂,红脸上是开心的笑容,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做幸福。她庞大的身体灵活起来,在厨房里准备烧水,好大的炉灶,炉腔里煨足了烧起来的木头,上面哐一声就是重重一个烧得黑黑的大水壶,干柴烈火,霍霍有声,随着夸张的滚水声响,沸水从壶嘴喷出,吐得灶上柴火噗呲噗呲的,火苗忽灭忽燃,蹦出来的阵阵火星,经海风一吹,满厨房里飞。

表姨咚咚咚地把烧好的水倒进木澡盆,里面冒出白白浓烟,她一个劲儿拧开水龙头,哗哗哗,敷衍似地稍加冷水,说给我和表妹泡热水澡。十二月天,稍微多雨,加上她说的小北风罢了,需要这么费劲吗?可这光景很新鲜,心里难免好奇。我在家是淋浴的,冷水从头灌下,啪啦一声,水汨汨地从头发穿过,带着体温,沿着上身,滑过背部,流过臀部,一直往下流淌,流到脚踝水就变温了,体热消散,整个人精神抖擞。

眼下表姨的盛大场面,我被镇住,再来这热水洗澡盆也是个极品,木头打造的老物件,高大得像艘船。表姨吩咐我和表妹褪去身上衣物,咱俩光秃秃地站在风中,寒颤连连,看着冒烟的大澡盆,我想这跟褪了毛的鸡将被过热水去腥有几分相似。

嘿!表姨一手一个拎起我和表妹,把我们轻轻放进水里。一碰到水,我嚎叫,感觉下一刻就被烫熟了。可表妹却十分乐意,笑嘻嘻的,还说舒服。见鬼了,她和我全身皮肤不已经通红了吗?那种烫可是活鲜的,到肉的。

过一会儿就不热了。表妹边说,边用手兜了水往自己身上淋。我的背部忽然给刷了刷,我又怪叫起来,原来表姨用湿透的丝瓜囊给我刷背,见我闪开,就抓紧我的臂膀。

我已经很轻手了啦!

我的皮肤像和着肉一层一层被刷下,痛得我叫救命。表姨见我喊救命,圆圆胖胖的腹部笑得一颤一颤的,开心的说:别人家以为我家在杀猪呢。

啧啧,真不心疼我。没见我瘦小皮薄吗?我龇牙咧嘴,啜啜呼痛。接着该到表妹了,她居然自动伸出双手,还顺服地移过来,露出赤裸裸红彤彤的背部。噢,不假,她在闭眼享受。

我这人生第一汤,简直活受罪。

再说,如果淋浴、泡澡是一种汤(我喜欢“汤”的说法),那我的经历一点也不少。少年时,常去连着三两条桥的无名海湾,那时还没填土,没有现在的山打根图书馆。这里一湾黑亮黑亮的海水,哥哥们从桥上一个个鲤鱼翻身,空中跃起,往水里直跳,我则喜欢像石鳖那样吸附在落桩水中的柱子,在海水中浸泡,让海浪一波接一波冲打,身上的恤衫在水里鼓起,小鱼儿钻进来,一下一下的啜我,感觉真好,这天地宽大的“汤”,适合年幼的我,自由不羁。海浪拍打得我舒服极了,我抱着柱子,心里想:世界是我的。

对,还有个天然海浴场,靠近菠萝山燕子岩。我尽管是一晒就黑的小黑人,可特别享受日光海浴。大人常叫我Hitam Manis。那不就是黑糖吗?我有时候会回嘴。有一段日子住在那儿。几乎每天,不等太阳西下,我就穿着小背心小短裤,沿着海滩不停地跑,跑啊跑,沙子不粗不细,走起来相当吃力,但海风拂脸,心就宽大豁亮,跟海一样。世界是我的。

世界是我的。可这时,会忽然有人追来突击,还意识不到是谁,得立刻仓惶逃避,跳进水里,大大小小的伙伴,嬉笑打闹,未曾识别男孩女孩,经常玩成堆。

晚上的雪不一样,它更晶莹,黑夜的风,把落下的雪吹得特别凌乱,当它们轻轻飘落时,还会互相纠缠,像在音乐里舞蹈一样,闪闪烁烁撒成银色一片。我看着,我寒冷着,突然想起,咱们热带雨林里,也有温泉。

从昆达山过来,或专程从山打根往西,路过秘鲁兰,走很长的一段黄泥路,四下无人,满眼黄土,大有昭君出塞的怅然、回头无路的感触,所以,决定要去泡这温泉,全家上下,心情像起誓般郑重,非得达致共识不可,而且是个非比寻常的共识。

这趟路,是不能半路喊停,或喊着要回家的。只能直走。

出发后,果然必须一意孤行,毅然绝然,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走了近百里的路,转进野草淹没的路口,路况极差,遇到下雨。雨林绝不放过让你体悟热带雨是如何的豪情狂妄。当然,大雨滂沱还不算什么,可一旦四个轮子陷了两个,在泥泞中飞出旋转轮子的泥巴时,我们冒雨站在车外,那才叫绝望。生平不常碰到的极限挑战,开始了。全家老少出动,誓要把车子抬起才能继续赶路啊。我们做到了。我想到这里,眼眶有泪。

接着又是一路的颠簸,整副骨头,摇散的摇散,脱较的脱较,就为了泡一次温泉。据说听见瀑布水声,就快到温泉了。我们没有大声欢呼,可想而知,已经折腾得七七八八,带着满腔年轻的兴奋,剩下的力气,仅供轻身一跃而已。

那时年轻,年轻多好。

那时候,世界是我的。

“WELCOME TO POLING HOT SPRING”。简陋的门楣后面就是温泉。当年,人迹少,没开发成景点。有几个水泥池子,一个大的游泳池,两个更衣室。我们三四人挤进一个池子,一家人就几乎霸占了整个温泉公园,可见它的小。

温泉,水色浑浊。我们先用脚试探水温,等逐渐适应,才泡进最热的温泉,我当时想起表姨的杀猪汤,开心地笑了。波令温泉好是好,可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于是我们互相责问谁在水里放了屁,然后相视大笑。用很甘榜的方式,泡在放了屁的温泉里,很安心。至少,我不必为了仅仅拥有一块遮羞布而思前想后。

上中学后常去游泳。可少女情怀跟儿时的天真毕竟两样,即便穿上泳衣,围上毛巾,还会遮遮掩掩,真不知向谁学来的:走到池边,扔下毛巾马上溜进水池。这叫腼腆不安。这样的情绪该是后来逐渐在心里住了下来,到现在已经长茧,化不掉。

我从屋里出来,听他们说已经零下四度,好冷。地上又是厚厚的积雪,房子看起来又矮了一截,灯火早灭了。在寒冷的晨旭里,空气中有东西闪闪发亮,在特别清澈的阳光,在该有的角度才看得见。这是什么?这是钻石尘。难得的矫情。我自己在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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