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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8/2019
陈政欣/云端深处故乡情(上)
作者: 陈政欣

图/何慧漩

小学年代,是班主任看着报名表格时跟我说的:“广东省普宁县。”

这就是我的籍贯。父母都说籍贯就是我们的故乡。家乡在哪里?故乡在唐山,唐山在远方。

上了中学后从报章上才知道北方有个中国,就是父母亲口中的唐山。

地图上找到中国,中国很大。也找到马来半岛,就像一条小番薯,挂在一片叫亚洲大地的边陲上。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吧,中学时期,就已知晓中国大陆宽阔无比,也知道有个台湾小岛。知道大陆是中国共产党统治,也意识到台湾是在国民党的治理下。

这期间,也从同样讲着潮州话的长辈们那里,知晓普宁县内还有众多的小乡村和小乡镇。我父亲是涂坑乡人,我母亲是汤坑人。从字面的认知,我是两个坑洼里出来的人的孩子。应该是很接地气的人。

也从此,我知道我们家有两个故乡。

两个故乡在远方,在云端深处叫唐山也叫中国的远方。父母都出生的那两个小乡村,那两个村子里有我家的根,是我家的两个故乡,是我们的发源地。

他们也告诉我,我是在他们来到马来亚后在小镇大山脚出生的孩子。在大山脚镇上栳枳律的一间锌板屋里出生。中学时期,领了身分证,老师说我是马来亚公民。虽然学生报名表格的籍贯上是写着广东省普宁县,但身分证注册的是出生于(Bukit Mertajam)大山脚。大山脚是我的家乡,而且出生证与身分证,都没有任何华文书写的地名和姓名。

祖父祖母都在二十世纪初到过马来半岛的大山脚,赚了些钱置了产业,过后都回归家乡逝世,并且都埋葬于普宁县的涂坑乡某处山坡上。

父母在大山脚生活了半辈子,逝世后却也葬身于南洋这块土地。从父母的角度来审视,涂坑与汤坑是他们俩的故乡。他们在那山那水那土地上生活过,年少时代的血泪情怀都在那片土地滋长,只是后半生才在大山脚落地生根。

从我子孙的视角望来,在这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山脚,肯定是我的家乡,也是在我之后辈的故乡。

所以述说故乡,我是应该从广东省普宁县的涂坑和汤坑说起,并延展到马来西亚的大山脚。

涂坑

涂坑是我父亲的家乡。父亲出生成长于这个小乡村,几十年后却葬身于大山脚。

祖父母于二十世纪初就因逃避穷困而来了马来半岛的大山脚,过后还把两男一女都带过来,艰苦奋斗了一生,赚了一些金钱都汇回涂坑的家乡置业。年纪大了,都落叶归根地回到家乡终老,葬于涂坑。

父亲两兄弟立业于大山脚,却也存有落叶归根的意念,年轻前半段的出生子女都带回唐山,并在涂坑乡与汕头市都置有产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们才断绝了衣锦荣归的梦想。二战结束后,父亲即把还逗留在涂坑的家人接到南洋。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与伯父留在家乡的子女都被划归地主阶级分子而备受打击,所有子弟都离乡逃难,以至如今,在故乡的涂坑村里,已没有我祖父这一房的后裔子孙。

所以,我回到故乡涂乡村时,已不能见到祖父这一支脉的堂表兄弟姐妹,祖父的后裔子弟都散布在马来西亚、香港与上海各地了。

祖父是曾祖的最小儿子,也是唯一离乡出走下南洋打拼的尾房。这一房的孩子过后在乡间被当地主子弟处置,流离失散,以至没有任何子孙遗留故乡。如今回首,那个年代里有多少人间悲剧,也难以追溯或回忆了。

在跨度三十年间,我曾三次回到涂坑。除了第一次(一九九六年)回乡时见到一些远房的亲戚外,过后的两次,我都只是游移在涂坑的乡野与巷道旧屋墙群间,回避与任何亲属见面。

徜徉于乡村巷道间,环顾四下的生活环境,脑海里却一直在闪现着父辈亲友们叙述回忆的景象。那年代的生活是如何的艰难困苦,吃过树皮与草根的母亲还诉说过邻家孩童被山虎噬吃的情节,是我童年最常听到的故事。

二〇〇六年的五月,徘徊于涂坑乡间,是一个安详清新的下午,巷道上几个孩童悄声谈笑地背着书包回家,整个乡村沉浸在静谧里。村里除了几声路过的小型摩哆三轮车声外,就是屋厝内一些缝纫机在运转的声音。这小乡村的大部分人家都已是成衣厂的外包缝纫工作坊,整个乡村似乎都在奔向小康境界。

二〇一六年的四月,从普宁的流沙镇沿着几年前开发的普宁大道上奔驰,半个小时的汽车行程就能抵达涂坑乡。新的高速大道的建成,缩短了流沙镇与乡村的距离,而涂坑乡就在大道的边沿上。乡村前的埕场前,三座金碧辉煌的崭新家族大祠堂已建好,乡间的路段都不再是土尘飞扬的土道。

这里已不是当年祖父辈们离乡时偏僻穷困败落的乡土,这里生存着的人们眼眸里都滋长着小康之家的希望。

走在乡里的巷道上,我在脑海里想要营造的是,设若父母亲们回到现时的家乡,他们会怀揣着怎样的情怀,踯躅踌躇在乡野间。时光荏苒,几代人的时光都已流逝,海外归来的子孙,追溯与探究的,或者只能是对父辈们的追思与悼念了。

汤坑

高中时,我读过郭沫若的一篇杂文,说到一九二七年岁末时在汤坑乡附近发生过的一场战事,是当时国民党部队对共产党部队的追剿。那时好奇,就探问了我妈。

她说:“吓死人。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连夜跟家里大人们逃到山上,躲藏了好几天。那是红白战争,要杀人,男人要被拉去充军的大事。”

我妈出生于一九一三年。一九二七年时,她不过十四岁。到了一九三七年时,她已是一女三男的母亲,可以推测,这战事后的几年,她就被嫁到七八华里外的涂坑乡了。

有段军史的记载,提到这场战事:“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共产党的起义军不战而进入潮州,二十四日也进占了汕头。

这时国民党的军队已在潮汕北部抢占了揭阳、汤坑一带的阵地,一些部队也渡过韩江,绕到潮汕的背后。

九月二十六日,起义军的主力部队离开潮汕,向北迎击来敌。

二十七日,获悉在汤坑的敌军只有千余人,当即决定前往捕捉,加以歼灭。

二十八日,起义军开往汤坑。是日下午,与国民党部队的前锋部队相遇,发生战斗。国民部队不敌向汤坑退却,起义军追击十余里后汤坑附近宿营。

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国共两军在汤坑地区进行了残酷的拉锯战,双方都杀红了眼,稻田里都堆着一层层的尸体。根据报导,这连续苦战了三昼夜的战斗,国民部队被歼三千多人,起义军也损耗二千多人。国民部队的增援部队又源源不断从后方涌来。九月三十日,起义军主动撤出战斗。

在汤坑战斗的同时,国民军的另一支部队乘机攻打留守潮汕的起义军。三十日黄昏,潮州弃守。十月一日凌晨,汕头陷落。

这支起义军就是八月一日在南昌起义的分支部队,辗转南方进行战略转移。”

在时间跨度三十年里,我曾三次到访汤坑乡,都有三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与体验。对母亲的故乡的情愫,我印象里,还是那个十几岁就远嫁涂坑时小女孩的背影,和白发苍苍回乡环首四顾时老妇人眼瞳里的沧桑。每一次,我都会想像,她怀揣着的,会是哪一种类的无奈与感慨。

第一次回到汤坑,是跟兄妹亲人一起。所以见到了舅父姨妈都不在了的表哥们,是亲情的聚集。

过后两次再去时,却是揣怀着母亲故乡能赋予的情怀去追思与悼念,寻觅着那一份七〇年前母亲离乡时惆怅与苦涩。在那乡村里唯一的大路,从头走到底,走得彻底穿透,似乎是在寻找着这些年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的母亲的身影。当年她若不曾出海而是滞留在涂坑,我将会在哪里?

六〇年代中期,印象里,在母亲的主导下,有几次煎炸猪油装进铁桶,并将旧衣服及各类生活物质塞进木箱,邮轮托运下寄给她乡下的哥哥。我小学过后的第一篇文字书写,就是寄给母亲远方汤坑乡的胞兄。我是以母亲的身分书写批子(汇款时用的信笺)给她乡下的亲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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