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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0/2019
【对话专栏】禤素莱/海南岛的大姑姑
作者: 禤素莱

父亲曾有个姐姐在海南岛文昌市,一座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邑,也是我祖父当年出走的故乡。小时候听闻这消息,一个不曾在现实生活出现的大姑姑,她神秘地带着我对远古中国的好奇,还有一股盲目认同的情怀,那是血脉相连的脐带,那是所谓祖国的存在。

祖母怀着大姑姑时,与乡亲指腹为婚,后来远走南洋,就不便再带上这已许给人家的女儿。大姑姑寄养在亲戚家,待到二八年华,即孤独出嫁。祖父母带着两儿子下南洋,尔后又诞下几个孩子。我父亲这货真价实的马来西亚人,对那远在他乡的亲姐姐自然是陌生的,直死,两造皆只知对方存在,却未曾主动联系。

可是我记得有那么几次,刚上初中的我,被祖父勒令为他执笔给远在海南岛的大女儿写信,那原本属于堂姐们的差事,在她们离家工作后,就落到我肩上。我荣登代书一职,摇着笔杆,给祖父南中国海那一端的前世情人咬文嚼字,趴在祖父客厅的云石桌上,他说他的海南话,我写我的华语。而海南话程度只有半斤且还缺上八两的我,努力揣测,在俗称洋葱纸的蓝色薄信笺上写啊写,天知道那时候我能理解多少,才能把一父亲对女儿的愧疚与思念完整负载笔下?我记得祖父偶尔气急败坏的语调,反反复复说上整十遍,最后急得用拐杖蹬地,我咬着原子笔,听得再专注,依旧摸不清祖父要表达什么?那隔阂,不止是语言上的南中国海,也是一个时代的南中国海。

祖父偶尔把海南岛来的信件给我看,信封上的地址以中文书写——马六甲野新霖路x号,也顺利抵达。潦草的字迹,当然不是大姑姑的字,她不识字。内容千篇一律,报完平安即列出清单要东西,有一次比较厉害,要的是一台脚踏车!那透纸而来的渴望,在我脑子里,隔了几十年,也还是脚踏车轮子漂洋过海的声响——哈瞎!哈瞎!那是海南话脚踏车的发音。祖父抱歉地要我回复,没有能力邮寄哈瞎,但能够寄钱以在当地购买。一两个月后,收到来信,市面上哈瞎根本无处可买,所以才要祖父从海外寄。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那祖父日思夜想的地方——他的故乡以及他灌输给我的祖国,却连一台脚踏车也无法入手?

如果说大姑姑因婚约而自小丧失天伦之乐是命运安排的话,那么命运在她婚后也没有另行眷顾。姑丈在她产下儿子后,即孤身一人下南洋,独留她在家乡抚育孩子。我那姑丈,旋即在马来亚加入共产党,为他的赤色理想抛家弃子去了。好笑的是,他一度出现在祖父面前,要祖父允许他娶一马来女子为妻!祖父大怒,将之撵走,自此不知所踪,而大姑姑,最后没有盼到丈夫的归来。

大姑姑被打,是多年后才透过新加坡的小姑姑得知的,“她说她实在太饿,心想菠萝蜜既是自己种的,为什么就不能摘来填肚饱腹?”可那是个大锅饭的时代,大姑姑触犯规矩,在毛主席伟大的教导下,如此置自己需要甚于国家需要的人,即便是寡妇,也当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村民往她身上吐口水、扔石子、拳打脚踢。

待我终于能明白那是个相续经历长时间疯狂大跃进运动以及文化大革命,搞得民不聊生的国家;以及开始能并凑记忆碎片,去了解大姑姑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时,时间已过去二十几年,代书卸职已久,而祖父早已不在。

与小姑姑谈及大姑姑,总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大姑姑倒活得长命,病重的最后时刻,迷信的儿子、不肖的子孙,却在屋外树丛给她搭个猪圈般的木棚子,任由她在那里孤独死去。好死歹死,就是不能死在家里,那是晦气。

海南岛大姑姑的命运,也许就是那一代人的历史宿命。而历史总会重复。回头一望,感念祖父,他百年前的漂洋过海,给了下一代更美好的生活,以及那千金不换的——自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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