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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0/2019
异乡人/扶风(寄自瑞典)
作者: 扶风(寄自瑞典)

蜗居瑞典中北部那么多年,从未遇到过马来西亚人。总有人觉得我可怜,无亲无故无同乡。我耸耸肩不很在乎,我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每个人都说如果我有同乡就好,可以说同一个语言、吃同样的食物和谈同一个话题。我笑笑,我这么多年来已经磨成世界人,不再在乎用哪一种语言,吃更甭讲,只求温饱,中西料理没功夫去分别。话题呢,因为既不去旅行也不大接触大众媒体,能跟人聊天的话题很少,几近自闭状态。事实上更像四不像,既中亦西,同时也不中不西,在瑞典人当中既有口音也有观念上的差异,在东方人当中我却又太瑞典化,很难归类。幸好体型和容貌没有西化,一眼还是看出是东方人,只是有时被视为日本人、中国人或泰国人,总需要解释自己是马来西亚华人。组屋区住着五湖四海的人种,不同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各异,跟他们平时友好点头问安,偶尔交谈,他们多喜欢叙述家乡跟瑞典的差异,我通常客气的听,心里总是这样问:你家乡这么好,干嘛来瑞典居留,还申请了当公民。无奈本性贪生怕死,话在心里绕永远没说出口。不跟他一般见识的就不会深交,也不积极找能交往的人,瑞典人中倒有几个谈得来的,有一次问我,已经入乡随俗了不知还会不会有乡愁,我大笑说乡愁是我的影子,一辈子形影不离。他们没办法明白,我也没办法解释。他们热心帮我找同乡,以为有马来西亚人相伴应该比较快乐,我不是不快乐,只是没快乐,不晓得要怎样才说得清楚,遇上马来西亚人不能交心的话跟遇上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朋友瞎操心,我仍一贯以自己的方式面对: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愠不火,对人不对人种,朋友可有可无,重要的还是推心置腹、坦诚相待。就算遇到一个外星人,只要意气相投,不会在乎是不是同源同乡。

其实并不是无亲,跟浦俟结婚,就是亲人了。跟他说过,我是为了他到瑞典来的,并没有选择瑞典,就算他住在北极我一样去住。我不是很能适应环境,靠的是把感觉钝化,把敏感度削低,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居留下来。浦俟是独子,父母亲过世后,我们就没有什么亲人,又没有生养,二十多年来相依为命。他的个人主义和我的欠缺说服力及包容力致使我们一直没有将对方潜移默化,他还是十分瑞典式,我没教会他欣赏中华文化,我学习瑞典文他从来没有干涉,错的地方就让我一直错下去。偶尔他取笑我当了那么久瑞典人还是一口蹩脚瑞典文,我总提醒他我是华人,不是什么瑞典人。但自己想时却想不通自己是什么身分。政治身分是瑞典籍,文化身分还是华籍,两种身分并非河水不犯井水,而是纠缠成连体婴,要分割很难。常常会糊涂,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一缕缕蔓延,好像患了思觉失调症,企图把自己二分法或把自己硬扯开来,非分清楚不能释怀。可是,夜梦里这个纠结扭得更厉害,一个梦里闪过的语言有华语、瑞典语、各种方言,加上英语。都说做梦的语言一定是母语,那我的母语应该是海南话,怎么还夹杂了许多语言?往往在梦醒时头发胀,脑子不胜负荷地抗议,频频发声骚扰得耳朵不清静。

卸不下的乡愁

我们常常搬家,却没有波西米亚风那般浪漫,多半是浦俟不能随遇而安,浮躁没能让心定下来的个性使然。每搬到一处,总有人问我此处是否住得下,我说无所谓住不住得下,我在瑞典没有根,过年过节没有家乡可回,无处是家,却又可以到处为家,随处都能扎营。讲的时候颇有道家的豁达,回味时却心有戚戚然。实在厌倦了居无定所,总在找一块磐石,要把浦俟牢牢实实定住。尽管他土生土长,仍然飘浮如云朵,风一刮起来就没办法左右自己的去向。我要做那根绑牢他的线,却不知道线头在哪里,始终跟着他到处瓢,像蒲公英,看似自由,其实身不由己。人在异乡,安身立命已经够难,遇到浦俟连自己都无法安定,不止不能给我安乐,还要令我面对双重疏离感,似陷在异乡里的异乡。

然而就算天下大同,恐怕一样若有所失,乡愁与生俱来,谁能超脱?不如归去,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到家?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回不去了,或者说一出生就朝着回家的路奔去,归属,其实也是死亡。有时有一种想望,放下一切让尘土回归尘土,那时大家都平等,不分你我,殊途同归,在哪里都无所谓了。姐姐常问我,死后要不要安排把骨灰送回乡,我说不用了,墓园里有纪念林,没设坟墓的人都集中在那儿安息,我去那里凑热闹好了。落叶归根,于我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人在何处断气就在当地解决,不用费周章回家乡撒骨灰或买哪个山庄的牌位。灰飞烟灭,皮囊化尘,精神能长存很好,不能也没关系,反正今生永远是异乡,来世不存在于我的意识里,这样那样到头来都一样。

辛金顺的诗有这么一句:“而卸下家乡的人,回到家乡成了过客” (注) ,其实是没有家乡,回去或回来都只是时间里的过客,而且不是离家乡,是卸下,好像没有离开就已经把家乡像放下扁担那样的丢下了。回家乡的感觉也不再有归来的意义,变成客客气气的到访。但恒久的乡愁却卸不下,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如何排遣,只能付诸艺术和宗教,不然坐卧不安宁,何处是家的失落感足以倾覆整个生存意志。年轻在异乡还有那份凄美和洒脱,老年在异乡只剩孤陋和谦卑,人们常说老也要老得优雅,当你矮小佝偻夹在高头大马的洋人中,无论如何是优雅不起来。在国内的人对居住在外国往往有憧憬,有距离美,长居外国并且长期混在异族圈里的人丢失了憧憬,常常会 “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在家”的错觉,梦一醒来,方知那是一千零一夜的谎言。

也许你说那是自己的选择,咎由自取。的确,作了抉择往往只能勇往直前,没有回头的余地,那是对自己和对浦俟要负的责,也是对年岁要负的责。重要的是怎样从容地过活,不能悠游总也得学会顺其自然,生活再不精彩也得尽量不太晦涩,毕竟是活着不是吗?

注:辛金顺诗集《时光》,“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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