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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1/2019
【专栏】林雪虹/饿着肚子写作
作者: 林雪虹

普希金文学餐厅(图/林雪虹)

领到稿费后,我们去了普希金文学餐厅吃晚饭——杂拌汤、罐焖牛肉、基辅鸡肉卷、高加索羊肉饼。甜点是甜得发腻的班奇尔蛋糕,配上一杯精致的“玛林诺夫卡的婚礼”。那天正好是阿列克谢表演的日子,阿列克谢系着红领结,脚上蹬着一双亮锃锃的黑皮鞋,专注而深情地用手风琴演奏〈莫斯科之夜〉。我们坐在巨大的希施金的《麦田》前,偶尔在咬下一口羊肉饼后抬头欣赏那幅杰作,为阿列克谢的歌声喝彩一番,然后继续埋头吃喝。

天黑了,我们理直气壮地从餐馆走出来,欢快地漫步到三里屯南街。这生活是如此地令人心旷神怡。我意识到我说出了“理直气壮地走出来”这样的话。我知道那是萧红说过的。我想起许鞍华的《黄金时代》里,萧红和萧军在小饭馆里吃的那顿饭。那顿饭真是吃得刻骨铭心。当我饿了几天,突然领到稿费后马上到饭馆饱餐一顿,那种感觉也是这样的。

《商市街》里,萧红写得最多的便是饥寒和贫穷了。那寒冷是彻骨的冰天雪地,只有爱情和饭菜是暖烘烘的,而饥饿是伴随着贫穷来的。最初,萧红和萧军靠朋友的接济住在欧罗巴宾馆里。后来萧军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两人便搬到商市街住。那是一座半地下的房子,很矮很小,是学生家的产业,萧军用部分的学费抵房费。两个人带着一个条箱和脸盆搬进去,向人借了一张铁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萧军还上街买了水桶、菜刀、饭碗、白米、木柈,日子就这样丁零当啷地开始了。

有了钱就能好好吃饭,萧军带萧红上馆子,两人吃了五碟小菜、半毛钱猪头肉、半毛钱烧酒、丸子汤和八个馒头。吃完萧红还买了两块糖,一人一块。后来萧红将这段往事写进了〈家庭教师〉里。多年以后,许鞍华将它拍进《黄金时代》里,我看了许多遍,实在是喜欢。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

这句话的下半句是“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萧红说的那条破街就是商市街,如今被称作红霞街。沿着中央大街往松花江的方向走,过了马迭尔附属剧场旧址,再往前走一点就到红霞街口了。商市街离中央大街很近,可终究不是中央大街,不那么繁华,但也不那么安静,有狗叫和鸡鸣,有人在吵吵闹闹。当萧军出门当家教时,萧红就在家里烧饭、写作,等他回来。那时候他们每天愁的是家里没有米了,木柈只剩下一块了,肚子又饿了。

饿了就吃列巴。列巴是俄罗斯人的面包,哈尔滨人也叫面包“列巴”。萧红提到列巴许多次,有时是列巴圈,有时是黑列巴。列巴圈是别人房门上挂着的,不是他们的,饿的时候,那一个个列巴圈都格外喷香扑鼻。没有钱的时候,萧红和萧军吃黑列巴,涂上一点盐,想像那是在度蜜月,吃着涂了奶油的面包。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说:

‘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无论有没有钱,我们都总吃面包。有钱时吃的是上好的黑面包或牛角包,没钱时就吃白面包或法棍。黑面包是从德南面包房买的,那儿有可口的柏林乡村面包和堿水面包圈。几片面包,配一些炒蛋、奶酪和总统牌黄油。幸运的话还会有纽伦堡香肠或烟熏猪通脊。我们花很长时间吃一顿饭,喝下一大杯咖啡,确保两人的肚子都被填得鼓鼓的,因为等待着我们的是一天的劳作和一堆烦心事,下一顿饭将会是天黑以后的事了。

饿着肚子写作是件难以忍受的事。你必须学会对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声响不闻不问,对周围的折磨和嘲讽逆来顺受,还得无视自己那越来越枯薧的面容和可恨的自怨自艾。这个时候,你最好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拿起一本诗集,随心所欲地读上两首。除了食物,诗歌永远是最好的救赎。

有时我难免也会怨天尤人,絮叨个不停。毕竟这个世上值得愤怒和哀怨的事情太多了。但很快我便走到厨房吃一两块面包,尽可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然后回到书桌继续写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自以为是了,我对自己说。

我还会用卡佛的话为自己鼓劲。一天晚上,我无意中读到一篇卡佛谈论写作的文章。除了那句“别耍花招”之外,我还深深认同他对他的那些作家朋友说的话。那些同行说他们因为需要钱,不得不赶着写完一本书,他们的编辑或妻子都在后面催着他们,没准哪天就会弃他们而去。于是卡佛对他们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去干点别的什么吧。这个世界上总还有些既容易又能保持诚实的赚钱方法吧。不然就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和天赋去写,不要辩解或找借口。不要抱怨,不要解释。”

不要抱怨。别找借口了!

可是,才写一会儿,我又感到饥肠辘辘了。冬天临近,我总是容易饥饿,胃口也很好。这会儿厨房已经没有面包了,又到出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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