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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1/2019
烛火/王晋恒(双溪大年)
作者: 王晋恒(双溪大年)

每次夜驶在槟城大桥,尤其是从槟岛往威省的方向,都有一种特别平静的感觉。这或许和童年的记忆有关吧。那时候,每隔几星期,我的家人总会前往槟岛夜游,有时是皇后湾,有时是旧关仔角,有时是极乐寺。约莫晚上10点钟,我们就启程回家。当爸爸沉稳地驾着车驶在大桥时,车里播放Kenny G撩人的萨克斯风。我的眼睛则默默欣赏岛上迷离的夜景以时速90公里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

接近威省大陆时,有一道光穿过港雾,往大桥的方向射来,点燃了近岸的暗滩和海浪。那道光不是僵硬的霓虹灯,而是会跳舞的火焰。它应该是某化学提炼厂高高耸立的烟囱,没有停息地燃烧着。就像原始的图腾,也像奥林匹克运动会那象征力量的圣火,它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温暖。尤其是在滂沱大雨,隔着模糊的车窗感受那股烈焰时更是如此。长大之后我在外升学,每次从槟城机场返回双溪大年,那股火总会在远远的那头跳舞,为我接风,告诉我家门已经离我不远。

那天我为朋友庆生。我们在蛋糕上插了一支可以燃烧许久的蜡烛。我们对着烛火发呆,观赏这只红黄色的小精灵如何在温馨的氛围中摆动,为周围的一切,包括每一张红润的年轻的脸,染上一层浅薄的暖色调。蜡烛继续烧,我就开始说起那些我在生活中和烛火邂逅的故事。从槟城大桥旁的那道火开始说起(我知道你会反对,但我的认知里,那个烟囱俨然就是一支大蜡烛啊),然后再说到前几年参与文学营传火的亲身经历。

几年前参与文学奖的文艺晚宴,有一项“传火仪式”。我起初不以为意,只是专心地继续吃着餐桌上的玉盘珍馐。忽然,礼堂陷入一片黑暗。正当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司仪就报告说节目正式进入“传火仪式”,邀请当时的教育界大家长——纪汉坤督学点火,然后再由一众老师负责接火,把那明明灭灭的烛火传给礼堂里所有的学生。我被递上一根小蜡烛,中间还另加一个纸圈以免蜡泪灼伤手指。之后,伴着煽情的音乐,一根根烛火亮了,整个黑暗的礼堂就被照得通明。我也从新朋友手中接下那股富有生命力的火焰。用文艺腔来形容当时的感动,就是虽然大家的力量渺小,但当众人戮力同心,就能制造更大的光明。

我是持灯者之一,我如是自豪地觉得。那股接力相传的火焰代表的是小我的笔耕不辍,还是大格局的捍卫华文教育,我一时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这个仪式,在某种暗示力的作用下,促使我至今依然以中文书写和阅读。尊贵的纪汉坤督学已经作古,但我依然努力往中文更深的境界钻研和探索。每当有人为此感到费解,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是最佳答复。

守护自己的方寸天地

小学作文写停电,总免不了这个桥段——姐姐从厨房里拿出几根蜡烛,然后我们就借着光在墙壁上模拟几个动物的形状,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漫漫长夜,凝视烛火一定会给我们现代人一些古早的况味,甚至可以解锁一段更加久远的民族共同记忆。

你记得李商隐的红烛吗?一位侘傺的诗人托着腮,傍着烛火,听着巴山夜雨涨满秋池。归期未有期,他只能遥想下次的相见他们将谈起的日常,包括此夜的雨和思。绵绵思念的表层下,包裹的是李商隐不想直言的对于下次见面定将发生的乐观和期待。很少有人读懂李商隐的委婉,就像很少人都懂他的红烛。他的蜡炬之所以成灰,不是所谓自我牺牲的心志表达,甚至可能也无关爱情,而是因为他总爱在“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所致。一个唐朝的华美梦境,竟已将阑!

从唐朝仕女的“银烛秋光冷画屏”到宋朝闺怨女子的“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一道烛光,散发的岂止是热能而已?余光中参透其中的奥义,原来烛火写尽的,是中华民族的才子佳人的千古多情:

一支短烛,自晚唐泣到现代

仍泣着,因小杜的那次恋爱

因此刻我也陷在

情网上,尘网上,一只仲夏的蜻蜓

我又想起槟城大桥远处的那股火。如果大海因为思念明月的引力,而彻夜难眠,潮起潮落,低泣着落寞的音阶。那么那股火也许就是抚慰天地伤情的能量之一。这不就正像当年李商隐持烛听雨,仕女们傍着烛光小扇扑流萤的浪漫情怀吗?紧张的现代人常在小小的房间里点燃香精,火光有盈满室内空间与孤寂心灵的功能。

天地多情,人类岂非如此?所以对于许多事情包括语言和文化的传承,无需太多冠冕堂皇的口号来维持。当我们多情且深情地继续感悟,维持自身不轻易麻木的敏感度,点燃一支蜡烛守护自己的方寸天地,同时照亮他人的暗影,这个大工程基本上已完成近半。

这是那场“传灯仪式”教会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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