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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1/2019
王筠婷/杨老师(下)
作者: 王筠婷

图/NONO

水果档老板娘和她女儿阿花,一看到她,便热情呼喊她:“杨老师!”阿花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腾出手来,做一个“等等”的手势,示意她别急着离开。她微笑的退到一旁等候,顺道挑挑水果。这档口开了整二十五年,阿花多大它就多大。老板娘很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的丈夫一天跑了,她一个人将整个水果档撑起来,把女儿拉拔着养大。忙于工作的她,对女儿的教育,也就无暇打理了。幸而阿花生性乖巧,也很懂事。平时一放学便来到水果档来,放下书包就帮忙母亲,人客没那么多的时候便在一旁开张小桌子拉张小凳子蹲在旁写功课,或捧着一个铁饭盒静静的扒饭吃。一个小女孩,大半天的日子都在这水果档度过。杨老师知道后,不忍心,平时一放学便到水果档来,拉了另一张小凳子教阿花写功课,另一种不收费的补习,或社区服务。老板娘每次就会替她挑最好的水果,送给她。她有时拒绝,有时接受。她自己没有女儿,几乎把阿花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来教育,水果档人来人往,她甚至还教阿花要懂得保护自己,别让人给欺负了。除了课业,她连阿花的品德也照顾了。

她是有想过,如果阿花嫁给她其中一个儿子,还真不错的。可她两个儿子看不起这种黑黑实实的小镇姑娘。她怎么也不明白,阿花不差啊,笑起来还挺甜的。

她儿子还真的走宝了。聪明的阿花把这档口打理得有声有色,还开了一个“二令吉果汁”摊位,将每天卖不出但已经熟透的水果加乳酸菌打成健康饮料,钱是没赚很多,但这么一来,即不会白白将水果丢掉,也能给档口搞些噱头。结果一个小小的档口因此生意大好。

节俭勤奋,是从这个小镇姑娘身上看到的美德。

她两个媳妇都是大城市姑娘,吉隆坡儿子在大学认识他太太;新加坡儿子的老婆则是在工作时候认识的。她也许错觉,但她总觉得这两个媳妇每每随丈夫回乡都好像匆匆忙忙在倒数回城的日子似的,再美的人情,再鲜的菜肴,也没办法留她们久一些。

她慢慢的挑选着水果,阿花忙完了,马上跑过来,然后羞怯的将杨老师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杨老师。我要结婚了。在中秋节那天。”她脸红红的宣布,却掩不住喜悦。她猜阿花的他一定是一个很棒的人,才能让她愿意嫁出去。或者这人也太好了,可以允许孝顺的阿花在婚后也能继续管这个档口照顾母亲。她着实的高兴。

“恭喜你!”

“老师,你知道我家亲戚不多。我爸那边的亲戚我们也几乎断交了。所以我想结婚当晚,请老师您坐主家席。”

她的感动涌上鼻头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也不懂如何反应。单纯的阿花还以为她犹豫,情急之下拉着她手说:“老师,这些年来,我没有父亲,母亲是我父亲,而母亲的那个部分由老师你补充。请老师你一定要答应!”她情急下,说得眼睛都红了。杨老师摸摸她头。

“傻孩子。我一定会到。我只是在想,哪一个男孩如此幸运娶到你呢?拍拖多久啦?”

阿花脸一红。“是批发水果的阿发。我当初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他,虽然认识他很久了。直到有一天,我们在搬水果的时候,突然一箩西瓜翻了下来,我反应不过来。他呀,这个傻佬,竟然用肉身帮我档西瓜。还拉伤腿,好一阵子不能驾车。”阿花脸上掩不住的微笑。说完,顿了顿,然后用疑问的语气问杨老师“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过一辈子。一个女生的期盼不过如此是吧?”

“是的。只要你开心,就可以了。”

她摸摸阿花的脸蛋,好像正抚摸一朵漂亮的花,她养在花园里那株最漂亮的花。

阿花点点头。

杨老师终于,也总算带着一大包水果开车回家的时候,阿花那笑容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她禁不住嘴角挂上浅浅的微笑。

午餐后,两个儿子分别一前一后的乘搭计程车回家。一人挽着一件行李,潇洒。

他们的妻子并没有跟回来。吉隆坡的媳妇正值月底结算的繁忙时期,周末也需要返公司加班;新加坡的媳妇则大腹便便,在医生劝说下,没有必要的理由,就免去舟车劳顿。

她没说什么。事实上,两个太太没有在身边的儿子,像脱缰的野马,在自己的家里,随性的犹如恢复单身汉时光那样,两兄弟甚至还打打闹闹起来,争洗澡间,争电视台,什么也闹一轮。

“Mother你没有煮啊?”新加坡的儿子进厨房打开餸罩,扬声问。

她在客厅里看着书,摘下老花眼镜,对着厨房嚷:“你问你哥哥,今天晚餐他决定。”

吉隆坡的儿子从房间跳出来,说:“今天我请客,带阿妈去老林那里吃。她不用煮得那么辛苦。”

“你确定要请客?你可以没有哦?现在新币比马币还强咧。”

“赚新币就瞧不起人咯?我刚升职,让我孝敬阿妈,然后顺便请你。不行吗?”

“随便啦。我饿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晚餐外食,两个孩子都乘搭公共交通回来,他们就开着母亲那辆百年老兽国产车。

“手牙的,你会开没有哦?”弟弟问。

“你在新加坡都没有开车,都不懂执照有没有过期咯。”哥哥反呛。

于是两人一路打闹的驾车,她坐在后面。从这个角度,她想起他们俩还小的时候,分别是,那时他们在后座打闹,他们夫妻俩在前面听他们的童言童语。

她这两个儿子,虽然都是她生出来的,年份也只隔个两年,但个性却大不同。吉隆坡儿子虽然是国中生,平日混着一大班友族朋友,一起玩一起长大,马来文也说得挺溜的,但骨子里头的个性却很传统,对中华文化的了解还挺深的,别人都在忙着准备考SPM的时候,他却捧了一本《三国演义》来读;新加坡的儿子虽然是独中生,是小弟,个性却比哥哥还强悍,为了要证明独中生的英文不比别人差,他在中学时期灌了许多英文读物和歌曲,耳濡目染下,连脑袋也薰成一整个的洋派思想。两人的前程也因此而异。弟弟因为成绩好的缘故,高中三过后就被召到新加坡念书,从此平步青云。

听兄弟俩拌嘴是她的娱乐,但偶尔也挺烦恼的。年纪越大,就不再是童言童语,没有当年那种——争争车子中间位,抢抢玩具那么简单。两人最激烈的舌战是年前的奥运,新加坡赢了第一面金牌那次。老弟在组群里欢呼,她隔个大老远几乎都能听见他在那儿放鞭炮的声音。

“切,人家老妈是马来西亚人好不好。”老哥一盘冷水迎面。

“是‘曾经’好不好。英雄莫问出身,是国家栽培得好。好吗?”

“栽培真好啊,不过都是国外的教练和场所咯。”

“你家跳水公主不也是国外受训的咯。”

结果他俩就因为这个自己从来都不会摸到,奖金也不见得会分到一点,别人的金牌吵了几天,她被迫请邻居小弟弟教她怎么给群组静音。

一个硬批判,一个耍尖锐。像两片金属,不妥协的两人结果都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来。其实,两人说的都没错,如果允许美好的那面照向对方的话,气氛也许会好一些。

今天,两人好像也剑张弩拔的气势。她觉得自己耳朵需要长保护茧才行,于是她拿出手机,把两兄弟晾在前头,开始在旁自顾自的滑了起来。幸好她那辆识途的百年老兽,一点也不受影响,好整以暇的途过这排战前老店。这时,新加坡儿子往其中一间指:“喏,右边第三间,这间,我和几个新加坡朋友买了起来。我们还打算将隔壁的那间也一并买起来。正和屋主那住国外的孙子谈着。”

“喂,你钱太多啊你。你新加坡的家供完了咩?跑来这里买屋子做莫哦?”

不管新加坡还是吉隆坡,要供一间屋子还真不容易。当年她儿子出国深造期间,他们的爸爸还一度将房子给押了贷款,前几年才再度供完。如今,买屋子太容易了吗?怎么她儿子这就买了第二个产业,还是间破房子!就算吉隆坡儿子不问,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她把手机放了下来,听听孩子怎么说。

“投资啊?投资这东西没有你想像的只有股票外汇。这样的一个老屋子,日后被翻新了,很值钱的你懂吗?你看,这里人情朴素,有山有水,空气好,老屋子的建筑真材实料,地基稳当,我们要是能买上两间,给打通了,加个噱头加些床位,找一个当地人经营,就可以做民宿啦。就算什么也不做,铲平它,这样的地底搞不好有矿物,我们这镇不是靠采矿而发迹的吗?底下有什么宝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在老街徘徊摄影的人们,“你看这些人,要是我们起了一间民宿,你问他们要不要体验老屋子,他们肯定有兴趣入住的。”

“再说,”他稍作停顿,好像有一句话不懂应不应该说般犹豫了一会儿。“是你们马来西亚人也不会珍惜吧,没过几年不又都铲平了起高楼大厦?到时候要是被征用了,或卖回去,也值钱啊。”

虽然这句“你们马来西亚”显得见外,但这一次,显然的新加坡儿子咄咄逼人的言论命中七寸,吉隆坡儿子只管开车,不发一言。

她心里明白,房子,本来就是隶属于人的产业。当年她丈夫不也头也不回的押房子供学费?房子,本来是拿来住的,或非到紧急关头绝不转卖,只是没想到,新一代的观点,房子是投资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拥有它,即使暂时用不着,守着它,水涨船高再卖掉它,全都玩弄于股掌间。

当什么也可以被人买卖,就连一座山也可以被卖了炸个粉碎的时代,或一块石头也可以被人高价赌里头有没有玉的时候,屋子,还真的不怎么是一回事。

她安静了。一车子宁静,只剩下老兽的喘息声——好像它背着一块寒冰古玉那样苦痛,开始发抖。幸好这小镇从来都不算大,它总算将大家拉到位于新区里的林记门前。

踏进林记餐馆,“杨老师!”马上就有人上前招待。下单的老店长一看见他们就端出事先沏好的一壶热茶。新加坡儿子不满意这里的茶,将随身携带的上好普洱拿出来让店长换了一壶热水,自己沏了起来。她没想到,这儿子越来越刁。她记得老伴因为一只小蚊子而走了过后,新加坡儿子几乎是要将整座小镇翻了那样,先告医院医疗,后告卫生环境。“这里哪里可以住人的!”他喊。几乎要老妈马上移民。

没想到如今连马来西亚的茶他也不满意。

还好,除了茶,他对这餐厅没有别的意见。今天人潮显得多,她吉隆坡儿子设想周到地在打电话来预订位子的时候连菜也点好了。没等多久,便端出一碟碟的菜肴,是爽口开胃的凉拌,一会儿咖喱鱼头和猪脚醋也端了上来。她吃下一口猪脚醋,心想怎么也没有她自己煮的好吃?以为自己嘴巴怎么变刁了,后来发现,两个儿子都觉得味道和平日不一样。

不只是如此,这咖喱味也欠了点,稀释的椰浆,不是他们熟悉的金黄色,油水分离,在里头漂浮的鱼,瞪大无法瞑目的眼,像是控诉自己骨肉分离的悲剧下场。

他吉隆坡的儿子见状,马上召了店长询问。老板老林在这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原来,他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逗留在厨房就只在旁指指点点,或抓抓料,旨在多让儿子学习。刚才那一桌子的菜肴,就是他儿子掌的厨。

“杨老师,还有您两位公子啊,拜托就给给我那衰仔一个机会吧。他难得要接手我的生意。这些年来,难得有个年轻人不嫌弃这些辛苦劳力工作,还要耐老头子的唠唠叨叨。而我啊,这几年觉得自己老了,不懂是不是接触油烟太多,这双眼有点朦了。我呀,我是炒不了多少年啦。总不成要他那个时候才来学的吧?”

镇上的朋友一个个老了。她不免有些感慨,她和丈夫还年轻的时候,常用步行的到老林位于他们住宅的一个小档口吃晚餐,有时候是一碟炒粉,有时候是两个人吃完一大煲的黄酒鸡。那时老林还是小林,甚至还没有自家的店面,不过在树下搭了一个棚,从一两道拿手好菜,炒得街知巷闻,没多久小林在新区租下一个单位,有了自己的店面。他们又开着车子到他店里来。这店,从当初崭新的面貌,到如今成了此镇其中一家老字号。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培育第二代打理了。有第二代愿意接手也是好的。她心马上软了下来。

“哎唷,人家老远跑回来就想吃你的拿手醉虾的啊!但现在这味道还是欠一点点。”她吉隆坡儿子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放过老林,半撒娇半撒野的投诉。她只道新加坡儿子爱投诉,这回,没料到连吉隆坡儿子嘴里的牙齿也这么尖,咬着人不放。她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

老板索性坐了下来,拿了一双筷子夹了一个醉虾来吃。

“果然果然,这虾,酒下的时间太早。这咖喱,味道也没调好,鱼也煮得久了点。好好好,我待会儿告诉他,让他改进改进。我今后会严厉监督的了。”他好像意识到今天面对这班老主顾不是道歉就能了得,还得严肃讨论以待。他面向杨老师,对她竖起一根拇指头,“杨老师你的这两个儿子还真会吃啊。好吧,这餐,我给你们打折,当着是我儿子的学费。老街坊,老街坊,你们请多多包涵啊。”

老板离座,他们意兴阑珊的继续扒饭。

“不止虾不行,这猪脚醋也不行啊,这姜一味的辣。看!鸡蛋还白嫩白嫩的,这醋根本还没有卤进去。哎呀,还是mother煮的猪脚醋好吃啊。”新加坡的儿子好像忘记他曾经抗议马来西亚的猪是打了荷尔蒙的事了。他嚼了两口饭,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筷子,语气正经的问母亲。

“对了,mother,Sandy的预产期在中秋前后,想请问你到时候可以帮她坐月子?”儿子担心她不愿意上来帮忙,于是附加一句:“Sandy也很喜欢吃mother你的猪脚醋。要是她知道自己可以吃这道月子餐,一定开心死她了。”

“呃,等等。你说中秋?”她吉隆坡的儿子突然焦急起来,马上也丢下筷子,大大的灌了一口茶,干咳了一声,说:“阿妈,是这样子的,其实,我和阿仪中秋时期要去韩国旅行,正想邀你和我们一起去玩。”

她新加坡儿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叫mother去韩国干嘛?美容?滑雪?还是要去她没有看过的韩剧景点扮大长今拍照留念?”

吉隆坡儿子被弟弟戳中要点,满脸通红,一口闷气堵在喉头。他知道弟弟想请母亲过去陪月不过为了要省下雇用陪月嫂的钱,但他知道这么一道破,就有损兄弟的颜面。弟弟有一股人家所谓的“红毛直”,话从肺腑到嘴巴走的是一条高速大道,没经过心。但弟弟始终是弟弟,他自己迂回或他给人留情面,是他自己的礼貌;这个新加坡弟弟毕竟也是个在大城市炼出来的人精,一看哥哥脸色不对,也就自觉失言,不再说话。

一个因为她的猪脚醋邀她出国去新加坡但没问她愿不愿意整天被关在一间公寓里;一个邀她出国旅行不过从没有问过她其实喜欢去哪里。或许她两个儿子还道她中秋时候没事干——一如一般人都以为她退休后的生活闷得发慌,不懂她如何花一天的时间那样的误解。乍看之下,这个中秋,她很闲空。才不,她可忙了。

“这个中秋我很忙。我学生结婚。旅行或坐月的事,过后再谈吧。”她淡淡地回答,“对啊,明早到老谭那儿挑对龙凤镯吧。”她望着桌上人家老字号新生代煮烂了的猪脚醋,若有所思的慢慢嚼着饭,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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