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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1/2019
她的绝美与绝情 ──周芬伶的《汝色》及其风格转变 / 陈芳明
作者: 陈芳明

文◆陈芳明(当代台湾文学重要作家,也是台湾文学和台湾史的重要研究者,现任台湾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

周芬伶 (圖: 文訊雜誌社提供)

当她不再偏执,一切都为她开放。

青春,爱情,婚姻,曾经是周芬伶坚定的迷信。她紧拥青春,只因不甘老去。她尊崇爱情,只因眷恋浪漫。她固守婚姻,只因害怕背德。抱持着这些迷信,使她活在太多的恐惧之中。她越担心失去,反而失去更多。然而,她终究还是从自囚的牢笼里释放出来。穿越痛苦纠葛的道路,她果敢选择了舍弃。一旦舍弃,她的生命重新开展。

周芬伶散文技艺的提升,就在她的勇于割舍。 《汝色》这册散文集问世时,她已完成灵魂的再提炼与再锻铸。在挣扎割舍的过程中,难道她没有承受任何痛楚与折磨吗?不是的。那些凌迟的感觉,都在她的文字里饱满地膨胀着。她的文体就像她的身体,负载着各种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侵蚀冲击。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婚姻,一块一块崩解剥落,而渐渐裸裎真实的自己。面对真实,她变得澈悟豁达。对于发生过的伤害,她反而能够自我调侃,并且能够自我消解。年龄并不必然使人成熟,唯伤害才能,唯背叛才能,唯抗拒才能。经过伤害之后,她终于学习背叛,也懂得如何抗拒,从而成就了她圆熟的文字。

周芬伶的散文书写,应该是在1996年出版《热夜》与《妹妹向左转》时而开始有了转折。在此之前,她对许多事物抱持虔诚的信仰。在她早期的文字中,常常有一股看不见的喜悦涌动在行距之间。那种喜悦,很难给予明确的定义。不过,生命的光泽确确实实闪现在她修辞与造句的深处。她恭谨地选择文字描绘初恋与热恋。隐隐约约的歌声,兀自在她笔下流淌。带着调侃的语气,却又不失尊崇的心情,她毫不掩饰对情人表达温柔的眷爱;而这位情人成为她后来的丈夫。就像她的青春岁月那样,周芬伶的早期散文倒映着欢愉与情爱。从一位酷嗜歌唱的少女,变成一位充满母性的妻子,周芬伶的书写几乎是在刻划幸福甜美的轨迹。

然而,发生过的幸福,终究都注定要消逝。 《绝美》、《花房之歌》、《阁楼上的女子》等作品流露出来的明朗节奏,都在《热夜》时期的散文中黯淡下来。幸福谋杀了她的青春,甜美腐蚀了她的肉体,周芬伶终于闻嗅到婚姻深处的腐臭之味。她开始写出内心的担忧与焦虑:婚姻的沉闷跟童年的沉闷不一样,童年的沉闷是无意造成的;而婚姻的沉闷是有意造成的。孩童的沉闷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婚姻的沉闷是黄河结沙暗潮汹涌。(〈纸气球〉)在美好的假面下,原来还隐藏着惊涛骇浪的冲突与折磨。席卷而来的痛苦情绪,迫使她不能不提出质问:已婚的人可能会再爱,却没有谈论恋爱的资格,不管是自己的或别人的,绝口不提才符合身分,可以做不可以说,说了也没人同情,这是已婚者的禁忌,禁忌越多,阴影越多,诱惑也越多。(〈莲蓬干枯以后〉)对婚姻有了怀疑之后,她的世界遂发生松动,所有的信仰也跟着崩解。

《汝色》正是她对自己的怀疑提出的一个具体答案。对照在此之前的周芬伶散文,这册作品无论是形式或内容都出现了剧烈的转折。在形式上,这是一册结构完整的长篇散文。尤其是第一辑的ve与第二辑的彩绘,显然是语气连贯的思维。她采取独白的形式,向一位特定对象的朋友发出声音。这种形式的突破,似乎暗示了她有意舍弃过去那种即兴式的、印象式的书写。就内容而言,周芬伶可能是第一位作家利用散文形式,对情欲、情绪、情感等等私密的议题进行深挖、钻研、追索。

自剖性的散文,在文学发展史上并非罕见。但是,像周芬伶这样敢于把不堪的、禁忌的思维呈现出来,可能就是台湾女性散文值得注意的现象。背对着温柔、婉约的传统女性风格,她选择了正视自己的欲望与感觉,采取挑战与挑衅的态度,跨越男性设立的准则规范,而创造一个完全属于女性私密的空间。她无需顾虑道德裁判,无需计较形象包装,更无需在乎世俗眼光,极其自然地写出她的生命经验。

周芬伶式的自剖,最值得注意的是,她已拒绝歌颂男女之间的欢爱。男性的身影,在她的文字里越来越淡,终至消失。她第一次承认这样的事实:从小就觉得与父系的血源格格不入,周围的人大多温和保守,知书尚礼。(〈与沉重的黑〉)能够写出这样的字句时,她已经受到太多的伤害。父权文化的无所不在,就在于通过知书尚礼的教育而获得传播。知识水准越提升,思考模式就越封闭。庸俗的世间特别偏爱道德礼教,因为非如此就不足彰显人格与教养。强调人格教养者,往往对于道德的拥抱就更如胶似漆,从而保守闭锁的心态也就鲜明无比。手提道德尺码的男人,便颇具信心对女性采取歧视与压制。周芬伶显然在这方面吃尽了苦头,所以她不再相信男人,或者说,她认为男性是不安全的,男性是极端文明的保守者。男性既是不可靠,异性之爱当然也不可靠。

她的绝情,在此表露无遗。生命中曾经走过的爱情,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不必浏览过去,也不必幻想未来,就以只眼烛照现在一切所有心证意证,生命终将化为云烟,……(〈与失落的照片〉)她并不是要创造历史失忆症,而是她已舍弃生命之所托的信仰,亦即她深情穿越过的青春,爱情,婚姻。正如她所说的:到现在我仍然无法面对那场毁灭性的婚变,只要一触及便会自动闪躲,只能绕着悬崖徘徊,……(〈与夜〉)在爱情里,毁灭与幻灭是孪生体。陷入那样的境地,伤害比任何火山口都来得巨大。

绝情并不等于绝望,她对两性感到失落之余,反而更加珍惜来自女性的情谊。写给一位名叫Eve的女性朋友的散文连作,清楚告诉世人,爱情是黑暗的,而且充满了蚀破的洞。她能够倾诉的对象不再是异性,而是可以信赖的女性。 Eve可能是一位真实的朋友,也可能是一位虚拟的人物;但这都无妨,周芬伶宁可向这位朋友说出许多私密的语言。她谈自己的失眠与服用药物,谈女性与女性之间的爱恋,谈金钱,谈食物,谈沉重的黑,谈各自的故乡。在无尽的独白中,男性已不再是她重要的关切。

不再尊崇传统形式

面对着同性的朋友,她非常放心地定义什么叫做信赖。所谓信赖,指的是毫无畏惧,毫无亏欠,毫无罪恶地说出自己内心的爱恨喜忧。要到达这样的境界,当然必须完成许多的克服与超越。她的努力,是明显易见的。在思想上,她已不再遵循贤妻良母的典范,纵然她还是热爱自己的儿子,只因她终于回归自己固有的女人身分。模仿男性,学习男性,毕竟只能成为男性的附庸。与男性竞争比赛,最后还是受到男性的权力支配。疲惫地追逐着传统所预设的女性形象,周芬伶觉悟到那是丧失自我的过程。她决定塑造自己,而塑造的途径便是悖离男性的道路。能够觉悟到这点时,她已是伤痕累累了。经过前后5年的舔舐伤口,她才发现过去忠实谨守的道德规范与美学原则终究属于徒然。对于同性的信赖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她不再忌讳自己的好恶,不再顾虑自己的美丑,当然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年纪。她成为自己肉体的主人,灵魂也是属于她自己。

在语言上,她更是洗尽铅华。如果还生活在甜美的岁月里,她必然要全力以赴去寻找华丽雕琢的字句来形容情绪与感觉。美好的日子,当然需要美好的修辞来装饰。如今,她已不必费神去锻铸文字。只要感觉在那里,文字就会出现在那里。真正的散文,不是索尽枯肠去追逐字句,而是字句随着感觉与情绪自然涌出。读到她底下的这段文字,不能不令人为之动容:人必须活到无路可出,逼到某种极限,痛苦至极虚无至极,那是一种病,病而至于死,在此时返归自我,确认人身的孤独,并感受到这是人类共同的痛苦。(〈月桃花十七八〉)这样的文字不是向壁虚构,而必须是生命真正的体验。人被逼到痛苦至死的境地,文学并不会死亡,相反的,文学由此再度发生。以生命书写出来的文字,无需刻意措辞造句,它本身就是绝美。

周芬伶的散文不再尊崇传统美文的形式,不再尊重庸俗道德的模式,而自有一番格局。她不必执着于曾经有过的迷信,内心就不会存在任何蔽障。她看透了两元论的虚妄与虚矫。因此,她不相信绝对的男,也不相信绝对的女。同时,她也不相信绝对的爱,更不相信绝对的恨。她瓦解一切垄断的、封闭的思考。当她不再偏执,一切都为她开放。 《汝色》写的是她的绝美与绝情。绝,不是绝望,而是绝处逢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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