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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1/2019
方肯/翻滚
作者: 方肯

图/龚万辉

半夜,玻璃瓶来敲我门,邀请我和它到马路上翻滚。

我正写着报告,向上级解释为何鳄鱼在我们的面包店里偷吃面包。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到鳄鱼是怎么潜入店里。当时,眼看鳄鱼津津有味地吃着刚出炉待凉的面包,我们都舍不得报警,不想破坏它沉溺享受的片刻。

那是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芝士面包,用的是上等的Parmesan和Mozzarella芝士,互相融合,再配搭新鲜的百里香,于是锁住了许多顾客的味觉,每天未上架,店外就大排长龙。然而,鳄鱼的出现,大大影响了我们的生意。顾客都气急了,没有芝士面包的早晨就好像暴风雨强闯的假日。他们恨死那只鳄鱼了,冲着鳄鱼吆喝、怒骂、挥拳。鳄鱼俯卧在剩余的面包残渣当中,像是饱得动不了。

我暂停对面包中含有吸引鳄鱼的成分之分析,披了一件鳄鱼色的夹克,尾随玻璃瓶来到马路上。

翻滚。翻滚。我们一起翻滚。玻璃瓶从四十五度斜坡翻滚;放开愤怒和欢喜,与空气和声音一同翻滚。百事铝罐匆忙赶至,掏空后的身子格外轻巧,未有犹豫就沿着路灯的光翻滚。

我们一起翻滚。混在沥青里的石子磨花了我们的皮肤,疼痛带着快意。我们试着磨光一身因隐忍累积的茧。那些茧隐蔽了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我们麻木得像一块麻痺的木头,也不知道自己是生物抑或是非生物。现在全部都要磨掉了。

车灯的光从远处照射而来,白亮亮地紧贴在玻璃瓶身上。车轮在马路上翻滚,但它们并不自由,不自主地撞开了玻璃瓶,本想道歉却倏地消逝在浓浓夜雾中。

玻璃瓶继续翻滚,在寂寥的马路上清脆地翻滚,撞上沟渠边的矮围墙止住。它承受过碰撞,与其他玻璃瓶密封在一个箱子里,与其他杯子在桶里互相推挤,它丝毫无损。玻璃易碎,但它撑得住。它仍想看见每一天的太阳,让阳光把它变成一个发光的金色瓶子。

我把鳄鱼色夹克搁在红色邮筒上,像干瘪的落叶别在花朵的面上 ,它无所事事又无处可去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在马路上翻滚。我扭动左右的手臂,自邮筒翻滚到五棵菩提树外的店铺。一有说不出的心事时,我就绕着这排店屋走。遗失了第一本叶慈的诗集,我绕了两圈;第一只养的狗阿汪死了,我绕了五圈。相依为命的祖母去世后,我走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在医院醒来。我就不曾来到这里。

今夜报告写不出来,我在这里翻滚。

整排店屋的呼吸像风那么轻,于寂静于荒凉中摇晃,黄斑爬满它们的脸,黑色的霉因潮湿而来,居留在天花板的角落。我快认不得这排店屋。

招租告示符咒般被贴满在每扇店门上。冰凉而萧瑟的夜,每张告示在微风中如翻飞的蝶翼,随时将携着心事启程,飞离被诅咒的世界。

我的手肘磨出鲜血,血液粘着沙子,我爬起来坐在店外检查伤口。

被惊醒的门咿呀地打开,缕缕烟团从店内悠闲地晃出来。一个大婶叼着短如指头的烟,俯视坐在地上的我。我望向没有光的店里,都是烟。疲惫而沉默的烟。挣脱不了束缚的烟。喃喃自语边吐着破碎的烟。

她们都走出来,看我。她们七八个人,身穿花色连身睡衣,光脚踩着月光铺满的走廊,看我。我邀请她们和我一起翻滚,她们同时向我展示空白的脸,便摇着裙摆走回店里。门随她们关上了。烟也随她们留在店里。

店外,一个干瘪的老鼠尸体,黏附在暗灰色的柏油路上,似成了一体。我邀请老鼠和我一起翻滚。它发出低音的回应声,呜呜呜的,四肢开始微微颤动。它使力移动已经糜烂而扁平的四肢,虚弱地脱离地面。很慢的,很慢的,接下来是身体,从嘴巴开始,然后是整个头部,肩膀,肚子,像早晨赖床的姿态。被压平太久的躯体,忘了如何振作。老鼠瘦削如纸的身体摇摇晃晃,它呼了一口气,准备和我一起翻滚。我要带它去见见我的朋友玻璃瓶。

老鼠欲翻滚身体,却被某种力量拉扯而动弹不得。

是尾巴。老鼠的尾巴还依偎在柏油路上,深深地沉睡着。

老鼠回头瞥了尾巴一眼,深沉的低吟从它喉间散出来。它拱起下半身,致力一拉,尾巴和它彻底分离,遂成两个再也无关的个体。

尾巴待在原地,老鼠和我一起离开。

店与店之间传递耳语,在我和老鼠离开时的背后。

湿润的深夜马路上,我和老鼠一起翻滚。它恍惚记起身体饱满的时光,蹦跳过阴沟深处,再熟练地推开排水孔的盖子,敏捷地钻出来并循着食物气味,来到它的天堂,称为厨房。它不如人类的贪婪,它只咬一小口,就满足地离去了。

一个炎热的午后,下水道的水都快枯竭,腾腾热气从地底冒出来,逼得老鼠爬到地面透气。一边赶路一边专注思考的车轮,无意间把老鼠压在柏油路上。老鼠来不及痛,自那天就再也没有起来。风吹雨淋,日复一日,直到我和它相遇。

玻璃瓶已翻滚至路的另一端。原本印在它身上的指纹、污迹、贴纸等,全都已模糊不清。它对外表的残破已无所畏惧,最恨的是强加在自己身上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磨花一身,它很快乐。

老鼠和玻璃瓶打个照面,它们便以各种速度翻滚。时快时慢,二拍四,四拍四……我却不知道那醉汉已经坐在一旁,数着他的惆怅与荒唐往事许久。他拉扯着嗓子,发出沙哑而消沉的悲泣声。

醉汉揣起玻璃瓶,向前方抛去。那脆亮的碰击声,把今夜变成一地碎粒。玻璃瓶上下断开两半,失去翻滚的能力。它已无动静,是它的结束,而醉汉是它的宿命。

玻璃瓶初时出现在我们面包店的门外,躺在醉汉的身边。醉汉还在梦中追逐昨夜的星子。我将玻璃瓶摆放在店里的一角,送了一支橙色的非洲菊在它身体里,给它作伴。它们都需要一点阳光。

每夜,它把非洲菊轻轻地搁在地上,独自出外翻滚。

鳄鱼究竟是先发现了非洲菊,还是发现了芝士面包,才来到我们店里呢?

那五尺长的鳄鱼不算大,它吃光了芝士面包后,就和玻璃瓶两两对望,像是互相传递某种密语,关于远久以前的事,或者关系着未来的天气和温度。总之,就不是现在的事。现在,往往转瞬流逝的急促,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我不知道鳄鱼到底看的是非洲菊还是玻璃瓶。

当人们看见它身边都是零零碎碎的芝士面包残渣时,感觉自己深爱的宝贝被糟蹋了而极度气愤。人们猛兽般冲进店里,先是愤恨地指责鳄鱼,接着厉声怒吼,终于他们无法控制体内爆破的肾上腺素,开始对鳄鱼拳打脚踢。

鳄鱼皮是无坚不摧的甲胄,任人们攻击它,也不挥摆粗大的尾巴,仅是沉默地俯卧在地面,仿佛甘于供人们泄愤以作惩罚,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它根本不需要承受这些伤害。芝士面包未经过交易前,它们本来并不属于谁。没有人有权力主宰它们的存在和消亡。除了我们——面包店的店员。

鳄鱼的忍耐力使人们变本加厉。人们的破坏力胜于暴怒,抑或暴怒摧毁了人们的理智,横飞在地面的都是鳄鱼的血肉。他们锯开了鳄鱼的四肢、尾巴、腹部,不分顺序、条理、大小,不在乎鳄鱼是受保护动物,以及鳄鱼皮的商业价值。

人们为了泄愤,不惜使用各种手段。

直到人们提不起电锯,累得呼不出一口气时,他们像失落的游魂一个接一个走出我们的面包店。余下血肉模糊的残局,便是我们的工作。人们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像本该当作他们早餐的芝士面包,像对鳄鱼施予的私刑。

鳄鱼的血染满地,被冲刷了几次才洗净。那些糜烂的肉碎,被我们分装成几包大袋子,由我亲自丢入厨余的分类垃圾桶里,当作它是昨夜派对吃不完的烤肉或蛋糕,渗着浓稠的红酒。我假装血腥味是不存在的。

清理工作耗时一天,面包店休店一天,主管气煞,要我们解释吸引鳄鱼来到店里的原因,否则明天就别想来上班。

想到这里,我已看不见老鼠翻滚到哪里去了。我那鳄鱼色的夹克还挂在邮筒上,微微颤抖着。

冻坏了吗?鳄鱼是冷血动物,它应该不怕冷。

我回到房子里,默默关上门。玻璃瓶不会再来找我了。到底报告该怎么写呢?我问我鳄鱼色的夹克。

你明明是一只鳄鱼,如一个战斗力十足的战士,然而你却愿与身体支离破碎地绝别,今后依附在我区区一件单薄的夹克里,也不愿再回到你来自的那条河流。

明天,我还要不要上班?这个问题,我可以思考到天亮。

而天,已被窗外的麻雀啾啾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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