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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1/2019
徐墨龙/交配权欲引发的血案
作者: 徐墨龙 摄影:Pam L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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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为正常的日常,总要有一天来到崩溃的临界点。

看过程守明的两个戏:《人民公敌——现在进行式》(易卜生《人民公敌》)与《下人》(热内《女仆》),虽然对《下人》的结尾改动不太认同,但我充分肯定他的改编、导演与表演功力;而真没想到,他的原创剧本也写得那么好。过去几年我们一直感慨马华戏剧剧本偏弱,现在,一部《见红》横空出世,令人惊喜。

《见红》光是剧名就有悬念;再加上海报上的握刀的手、血红的苹果,文宣中“一件性感衣物,揭开一个平凡家庭的疮疤”更令人不由联想血腥暴力与色情,似乎有一种佳构剧或商业剧的味道。但《见红》其实是一部严谨的现实主义戏剧。如果说《见红》是程守明导演现实版的《女仆》,那么《下人》就是幻想版的《见红》了,因为两者都一样阴暗,复杂。程守明似乎特别好这一口,他处理女佣这个题材,有别于新加坡陈哲艺的电影《爸妈不在家》,女佣带给人的美好感觉。或可这样说,《爸妈不在家》和《见红》,刚好是我们认识外籍女佣的两个面向。但《见红》首先要写的不是女佣,而是通过女佣在家庭中的角色扮演对“家”的分崩离析的作用。不是说女佣直接让家庭崩溃,而是某种女佣的存在,加剧了这种危险。

《见红》的人物,颇具典型,一张人际关系的大网,牵扯着家中每个成员。作为家中顶梁柱:全力挣钱养家的男人,感受妻子已把重点放在孩子身上,对己疏离;孩子渐长大,妻子也渐变黄脸婆,让男人厌倦;妻子与家中轻微失智的婆婆关系不佳,媳妇对婆婆的一些生活习性不理解也不愿理解,时而的冷言冷语,让男人愤怒。婆婆常觉自己不被需要与不被关心,常说去“找”已经死去的丈夫,让男人担忧。15岁的独生子,不只是妈宝,还是慈母多废儿,连洗澡也要女佣帮他洗,让男人不满。这种种日常的积累,像一个压力锅,终于在女佣卷入的“性感红内裤事件”中大爆发,炸弹威力之大以致差点儿毁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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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体张力甚至胜过语言

作为熟悉舞台的编剧,《见红》的编排很有策略。见红的结构,前半部表面上是男人一家日常生活的快速浏览,实际上在那些生活细节里暗藏玄机,是长段的暗涌。动作的编排常常是前面的铺垫不动声色,到后面才叫你恍然大悟。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一般戏剧的写法。但作为舞台剧,《见红》却企图摆脱对台词的过度依赖,许多“玄机”,实际上是身体语言与人物的“静默”来传达的。例如妈妈让儿子到自己的床睡觉,丈夫对此不发一言,但从身体表情可以感觉他只能接受的无奈。《见红》的矛盾冲突很像群山毗邻,一山比一山高。一个冲突爆发了,刚在你心中掀起波澜,你还在咀嚼感受,另一波更强烈的就来了。接二连三的冲击,用老套的说法,绝无冷场来形容也很恰当了。《见红》的写实、自然,是学习了艺术电影的手法,但加以精简、集中、提纯,所以避免了像有些电影的冗长与繁琐,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见红》其实是混合了表现主义的写法的戏剧。这种心理活动外化的手法(在剧中用在夫妻/母子隔空心灵“对话”),能起到快速交代人物行动成因与思想变化的临界点,是一种很经济的手法。同时它也起着中和戏剧的快速激烈动作的部分,达致一种转换节奏的舒缓作用,能让观众静下心来去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很考台词功力的写法。这方面演员的表现有时并不稳定。

引发戏剧冲突的关键道具:性感红内裤是女佣的。男人无意拾获落在客厅的内裤却误会是妻子所有。这本来无啥大不了的小事一桩却被疑神疑鬼的男人搞得一地鸡毛:男人怀疑妻子有异心,女佣却误会男人爱上自己而意欲投怀送抱,剧情的走向到这里有很多可能性,编剧的选择是让男人做柳下惠立即开除女佣。被赶走的女佣不干受辱,向女主人诬陷他与自己有染。于是炸弹引爆,鸡飞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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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孩子的宠溺,同时又不信任孩子,只能导致孩子情感上更依赖女佣了。

事情的远因在于家庭中人际关系的疏离乃至信任的匮乏。男人觉得妻子疏远了自己,妻子却怨恨丈夫不再“碰”自己;失去了交配欲的男人陷入一种颓靡的状态,喝酒抽烟。但性感内裤的出现却引起他的焦虑:怀疑妻子。失去交配权的女人更甚:焦虑、易怒、易酸,容易放大旁人的缺点。所以她不信丈夫、不信任儿子,更不信任女佣。但母性的光辉让她至少保持一种宽容,忍耐着目前的窘境,健身保持身材是一种积极心态:期待丈夫的回心。

“性”引发家庭矛盾

女佣是家里的定时炸弹,尤其为人不太安分兼个人社会交往复杂者,如剧中女佣玛丽。但玛丽也有自己的苦衷:终日无所事事喝酒弹吉他的丈夫、闯祸惹事的弟弟、一人全挑的家庭负担,让 她时时处于绝望的边缘。酗酒男人容易引发性无能疾病,故玛丽的滥交可能是一种发泄或弥补舒缓,亦可获得一定的经济支援;站在女性自救求发展的眼光来看,也可理解为寻找救命稻草改变命运的方式。所以当她误会男主人偷窃自己的性感内裤,直接的反应就是视之为命运之神的眷顾,紧抓住不放,不想这就惹毛了主人,一下子被扫地出门。至此我们赫然发现,这一场家庭冲突或危机其实也可说是因“性”而起:一个正常人失去了交配欲/权而引发的严重危机。

3个成人是这样,剧中偷窃玛丽内裤的小主人布莱恩也不幸免。这里编剧提出了一个严重警示,放任宠爱与过度依赖女佣接管孩子的严重后果:孩子不只生活上要依赖女佣,感情上也受女佣的控制与支配,虽然这不一定是女佣的蓄意为之,但客观上就是这样,孩子离不开女佣了。剧中一场激烈的冲突戏:布莱恩听闻爸爸赶走玛丽,便哭闹着要她回来。此举犹如火上加油, 于是挨了父亲的连续耳光。但布莱恩不服软,与父亲扭打起来,于此父子关系由疏离转为破裂。结尾的一场戏写布莱恩到医院探望玛丽,竟直接在玛丽床边宽衣自摸,想像自已正在接受玛丽的沐浴服务。此段或许也可视为编剧的又一段表现主义写法,但不论为何,此反高潮之写法,实为神来之笔。因为前一场已经写到妻子在面对这场巨大风暴时,原本要与女佣同归于尽,但最终以理性战胜冲动,临崖勒马。虽然最后血案还是酿成,但妻子却万幸可以全身而退。尤有进者,戏剧是以夫妻敞开心扉和解收场的。只是意料之外,编剧最后还来个意味绵长的尾声:种歪瓜得歪瓜,这歪瓜不会因为你们和解了就自动成正果。要调整孩子回到正途,还正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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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后来的发展:女佣自作多情,正气男把她扫地出门。

为突破演技而努力

男人、妻子、儿子布赖恩、女佣玛丽,是本剧浓墨重彩描绘的4个人物,其他次要人物还有空少、飞机搭客、玛丽的弟弟和妹妹。从现场表演的效果来看,可以说表演水平均衡,但论全场自然、从容、准确的应是演布莱恩的颜子豪,他以30岁之躯演15岁妈宝,用老套赞语来说就是惟妙惟肖。妻子杜雪菱次之;叶壁娴的印尼女佣,还有提升空间,可能是那种印尼妇女的韵味还是比较不明显;至于男主角戴铭伟的戏太吃重了。整体来说他还是称职的,只是到了表现主义的那几段有较大落差。造型上男人的络腮胡有点刺眼,就像婆婆的老人装那样,是造型上的一个瑕疵。配角演员中叫人欣赏的是杨宏强演的玛丽的弟弟阿兹敏,寥寥几句台词,更多用的是眼神与身体语言,一下子就把人物关系与情境演得活灵活现,饶有趣味。相对于玛丽,他的印尼下层人民形象更传神。看《见红》演出,现场觉得这戏不错(当中还包括曾莉婷的音效设计也叫人感受深刻);但读剧本时却惊觉这戏何止不错?这当中的距离就比较明显了。毕竟是训练班(剧艺研究会十三届剧艺研究班结业演出)学员演出,但也可以说这是我看过的许多本地训练班演员结业演出中最好的一个。这当中好剧本是一个因素,导演功力和演员努力也是关键的。

最后再补记一笔:像程守明的所有前作一样,《见红》是部多语戏剧,剧中男女主人对话华语夹杂英语,对女佣说马来语;女佣说印尼腔马来语;男主人和妈妈说粤语。这是一种刻意追求地方色彩的语言表达,多语的设置让戏剧的写实味道更浓。但我不认为每出华语戏剧都必须这样做。一些强调华语戏剧要“说不那么标准的华语才自然”的评论具有误导性,因为说得自然其实是一种功力,所有口音的语言都可以说得自然,只要肯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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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绷紧的情绪,在女佣的一次失手烫伤布莱恩后,开始喷涌。图为妈妈为边骂女佣边为布莱恩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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