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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2/2019
房慧真/文学和现场,新闻线上的两把利器
作者: 白慧琪(记者) 陈世伟、林德成(摄影)

专访房慧真,前5分钟在“献礼”,送上几篇过往的副刊专题。513事件50周年祭、希望之谷麻风病院画展及回到边佳兰现场,这些都是副刊同仁与她交流时提到的内容,她感兴趣地提笔记录。

如此投其所好,其实是现学现卖房慧真教的小心机。她说,采访是上战场,要钻进受访者的心。而以交朋友的心态送些小礼物,是希望借友善开场让对方卸下心防,不会防御着。

她是台湾擅长写人物的记者,著有《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她也耕耘深度调查报导,和独立媒体《报导者》团队共著《烟囱之岛》,记录台湾石化工业发展历程与对土地的影响。只不过,今年9月,她已经离开新闻线,回归文学,回到作家的身分。

房慧真的新闻作品包括耕耘深度调查报导《烟囱之岛》(左)和人物专访集《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
房慧真的新闻作品包括耕耘深度调查报导《烟囱之岛》(左)和人物专访集《像我这样的一个记者》。

“我其实是在创作路上,突然被拉去当记者。”房慧真先是作家,著有散文集《单向街》、《小尘埃》和《河流》。就读台大中文博士班时半途出家当记者,2011年进入《壹周刊》,专写人物报导,4年后又加入《报导者》。一晃8年,她觉得累了,想回去经营荒废太久的文学创作。

不过她没把话说死,“也许之后可能用报导文学,或其他形式去记录、书写、田野调查、采访,但就不会呆在一个机构,希望有更多时间回头写散文、小说。”在她看来,记者经验对文学写作是加分的,因为文学写作也需观察和采访能力。当记者可以经历不同人生,像石化厂边的农夫,或者城市里的上班族,都对未来写作有帮助。

房慧真:事情不是正邪对立,间中的灰色地带,要在文学里头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房慧真:事情不是正邪对立,间中的灰色地带,要在文学里头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用文学吸引读者

分享记者经验的房慧真,隐藏不住作家的文学气息,谈吐如同她的文字,诱得人不打岔地听下去。访谈中她迸出许多比喻,例如采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虎穴就是受访者非常幽暗的心理。她形容采访时的自己像是潜伏在密林里的花豹,在暗处盯着猎物;又在采访后马上找一个地方,像棋手复盘,回想每个问题,直觉地捕捉精彩之处。她分享每段采访经验,都把场景、情节、对白整理好,连带描绘细节,让听者投入画面,和她走一遭。

她也洗不掉博士生的学术习性,把采访当作小论文,不管是人物或专题报导,事前做大量功课,事后立马整理笔记。她坚持用手写下受访者的个人年表并对比当时的历史事件,每个受访者都有一本薄薄的专属笔记本,庞大一点的专题如“六轻”(台湾炼油厂,全名“第六套轻油裂解厂”),则有十几本。

她还有一丝正义,特别不能看到弱者被欺凌,这与她不快乐、被压迫的成长经验有关。她对社会议题敏感,早在当记者前,就曾参与“乐生疗养院旧院保留抗争运动”。但她并不想成为太正义的记者,她相信事情不是正邪对立,黑白可以完全反转,间中的灰色地带,要在文学里头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文学是房慧真在新闻线上的重要武器,用文学把读者引进来;学术则是内功,整理出背后深入、沉重的社会议题。早期书写人物报导时,她常常“偷渡”议题,不想再偷渡,是因为一次采访经验。《壹周刊》有个栏目叫“坦白讲”,只有六七百字,以第一人称写小人物故事。有次她采访台湾苗栗一家恶性倒闭的纺织厂,员工很殷勤地带她和摄影记者拍摄,可是那些资料根本塞不进短小的报导里,他们只能配合着聆听,不愿泼他冷水。

于是她想做更完整的专题,让社会看到结构之恶。加入《报导者》后,她写过消防员殉职、水泥厂与原住民之争,还有台湾石化产业等议题,都紧扣个人、社区、环境、政策、体制,务必希望读者了解环环相扣的结构问题。

参访希望之谷故事馆,馆长陈彦妮(右)解说时房慧真仔细记录。
参访希望之谷故事馆,馆长陈彦妮(右)解说时房慧真仔细记录。

房慧真参加的第一场社运是台湾麻风病院乐生疗养院保留运动,因此来到希望之谷,她特别感兴趣地记录。
房慧真参加的第一场社运是台湾麻风病院乐生疗养院保留运动,因此来到希望之谷,她特别感兴趣地记录。

速度与深度的挣扎

在新闻求快的网络时代,记者往往陷入速度与深度的挣扎。这方面,房慧真倒是很感谢《报导者》给予的时间,有些课题需赶在一两周内完成,庞大如“六轻”专题,则有半年时间细嚼慢咽。“我必须要说,我很幸运,并不是每个第一线的记者有这样的空间和时间。”

她同理各种媒体的作业方式带给记者的限制,日常新闻记者往往没有心力延伸报导,那就交由其他形式的媒体来接力。2015年台湾桃园市新屋区发生违章建筑大火,6名消防员殉职,一年后她做了“新屋大火周年系列”。她很感激事发时第一时间前去现场的《苹果日报》记者,找到了幸存的消防员,留下关键线索。她认为新闻记者在现场当下的专业反应,还是该获得应有的尊重。

说回耗时半年经营的“六轻”专题,房慧真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资料,如写论文做文献回顾。她始终觉得记者必须要亲自研究,采访时才有判读能力,但无可否认,过程非常痛苦。

“我记得是个蛮炎热的夏天,在台南成功大学,校园很美,有很多老榕树,但是那天让我跟同事非常痛苦。”她又发挥了叙事本色,娓娓说道。“那天我们采访了3位环工系教授,采访的内容其实都非常专业,可是记者没办法跟受访者说,‘我是文组的,其实你讲的我搞不懂耶’,你必须还是要拿很专业的东西去问他。”

做环境报导,记者就得化身翻译者,狂读资料提问,受访者也会因记者做了功课,不必什么事都从头解释。当然,房慧真受过的学术训练也派上用场。在“六轻”专题中,比较两方学者的研究,她就轻易发现亲财团的研究相对松散,时间较短,另一边的研究时间较长。

做到最好,就能找到对的读者

房慧真的另一个采访要素是“现场”,用眼睛去观察现场的种种。她觉得眼睛是相对中性、诚实的镜头,一旦进入现场,尽量不带情绪,冷静地如实记录。

冷静不代表没有同理心,而是呈现事实真相胜于过多同情。采访新屋大火的幸存者和罹难者家属时,她想既然问什么对方都得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揭开,那就别去设定会让对方受伤,别因同情导致一些问题问不出口。她写下〈那一夜,从地狱回来报信的人〉,细写幸存消防员还原的灾难现场。报导刊出后,相关的桃园消防署也做出回应。其中一名殉职消防员的妈妈对她说,“房小姐,谢谢你没有同情我。”

处理灾难新闻,媒体常为点阅率或收视率去捕捉具有戏剧煽动效果画面。房慧真明白那种哭花脸,或者声嘶力竭吼叫的画面容易召唤大量同情,但她更认为这种同情很廉价,事情很快彻底被遗忘。

她也相信网络点击率不能反映所有读者取向,她用最擅长的文学方式,去争取还看文字的人,引进来看重要的议题。〈那一夜,从地狱回来报信的人〉刊出后,她收到一位国小公民老师来信,附上厚厚一叠的学生作品。那位老师把六七千字的作品影印出来发给学生,导读后带他们参访附近的消防局。学生后来画消防车,写下殉职消防员的名字和想对他们说的话。房慧真知道,小朋友把报导读进去了,家属得知后也很感动。

“尽量做到最好,其实就能找到对的读者。”比起这分钟看完,下分钟就忘了的读者,房慧真认为更重要的是读者把报导里头的讯息读进去,那就像种子埋在心中,他会一直改变下去。“这种读者不需要多,可能10个、100个就够了。”

做新闻,房慧真相信呈现事实真相胜于过多同情。
做新闻,房慧真相信呈现事实真相胜于过多同情。

作品,是我和受访者共同完成的

同样是写作,文学创作与报导文学得到的读者回响、反应大不同。房慧真感受到,文学读者与自己类似,多是喜好文艺的一群人;报导文学的读者则多元多样,从都市到乡村,横跨不同年龄层,过程是互动的。

今年4月出版的《烟囱之岛》,书中所述的石化厂周围居民团购了二三十本。“他们是农夫、工人,教育程度可能不会太高,但这本书是被他们需要的。”房慧真很感动,书写其实可以打破阶级,不是写给白领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罢了。

原以为得到这样的回馈会很有满足感,但房慧真再三说明,是感动。她甚至不把作品当成自己的,而是与受访者共同完成。她仍和一些受访者保持联系,也许缘分使然,更大原因是被他们的生命力所震撼。她又举了一个受访者为例,“他眉毛浓密,嗓门非常大,台塑的人要去收买他们,他就像雷公那样把他们轰出去!”

她自认是都市中被驯化的人,连上司不合理的要求都不敢抵抗,只敢阳奉阴违。“我好羡慕那种生命力,仿佛也帮我注入了能量。”像房慧真那样的记者,与受访者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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