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能力的呢？是那个晚上的事吧。那夜他在桌前做功课，本已被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弄得心烦意乱，感觉像是有着一簇火焰于体内燃烧。门外父母吵架的声音更是一把油洒在这把火上。他重重地抛下手上的铅笔，靠在椅子上，深呼了一口气。

忽然，一只蚊子闯入了他的视线。他伸出两手猛然一拍，却让蚊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去。那只蚊子在他四周不止回绕，嗡嗡之声挥散不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皮。

“该死，给我静下来！”他最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低吼了一声。

“咻。”

他听到了一把声音，像是老式电视机在陷入一片黑暗前，那声短促的声响。之后，他真的再也听不到蚊子嗡嗡作响的声音了，即便那只蚊子依然还在他眼前回旋。此刻他只听到门外激烈的争吵声。他思忖了一会儿，半信半疑下，又低低地说了一声：“安静。”

恍如一把水龙头渐渐被关上，父母争吵的声音缓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膨胀的宁静。他此刻只听到窗外寥落的蝉鸣，和风扇旋转的声响。他站了起来，走出门口。父母依然吵得很凶，父亲甚至拿起了板凳，作势要打母亲，母亲泪眼纵横，狰狞地嘶吼着什么。

然而他什么都听不见。

像是观赏着一部可笑荒谬的默剧，他只看到他们嘴唇无声地不止翕动。他轻轻地关上了门。靠在门后，他深吸了几口气，为这新发现的能力震惊不已。那夜如此安静，他却翻来覆去，看着尘埃于昏黄台灯下载浮载沉，始终睡不着。

他从小就很讨厌声音。小时候被父母丢在一间阴暗无光的安亲所，老妇人的叱骂声如此尖锐，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落，而他总是安静地待在墙角，用手紧紧捂着双耳。后来，他开始厌倦声音，无论是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噪音，窗外建筑工程倾撒泥土的声音，父母无尽的争吵，乃至班上那些排挤自己的同学的窃窃私语。于是，他戴上了一个耳机。大家对他的形象，就是一个安静的，戴着耳机的男孩，仿佛只要一个错神，他就会连带他的耳机，缓缓从画面淡化，消失，犹如未曾出现过一样。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能够凭着这个耳机过滤一切声响，然而他错了，那些声音依然似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攀爬进他耳蜗。他从小就极其渴望他拥有屏蔽声音的能力，此刻他真的拥有了。坐在车上，他依然如常地戴着耳机。然而他依然听到前座父母的交谈声。

“他老师说，他很不合群。”

“管他的，从小就这副德性，早已经放弃他了。”

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但一股钝涩的痛，在心头泛起。他闭上眼睛，暗暗说了一声“安静”。耳里仅剩下震耳欲聋的乐声，灌入他空洞的灵魂。

他走入班上，同学们暗地里飞快交流的眼神犹如一张网，迅速套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坐到了椅子上。他从抽屉拿出课本，忽然看见课本上那只蟑螂的尸体。他吓了一跳，狼狈地扔下课本。此刻班上的笑声犹如炮竹响起，众人嘲笑的嘴脸如此清晰。他低下头去，抑制着泪水流出，说了一句“安静。”

耳边只剩窗外麻雀的叫声。他以一个人的安静，相抵着整个课堂的声响。大家看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地上的课本，仿佛一点也听不到他们的笑声。渐渐地，笑声沉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回到家里，他耳朵里滞留着半日的寂静，此刻他也只听到窗外小孩的嬉闹声，楼下碗碟的撞击声，树上鸟儿的啁啾，和远处缥缈的诵经声。此时他觉得，这些平时琐碎无比的声音，竟是前所未有地厌烦。

他要的，是绝对的寂静。

于是他一一地屏蔽了那些声响，像是将世界渐渐抽空，留下一个无垠而沉默的地带，让他一人容身。他本来以为是这样的，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创造自己阒寂的宇宙，而他能够安身其中。然而没有，当一切声响从世界退下，一把声音却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在无光的墙角，重复却无力地喊着安静。然而没有，那把声音如此顽固地在一片静默中响着。他躲在那暗沉的墙角，低声哭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他最厌倦，然而他却无法摆脱，也怯于摆脱的是什么。

他的心跳声，在一片寂静中，有力而沉着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