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日本美人图册，专门分析东瀛女性之美————钜细靡遗，发肤眉目，皆有画为证。其实典型如上村松园的工笔仕女，随便怎么看就觉得让人屏息的艳。静止的彩绘和服娥眉，侧面一瞥，仿佛是永恒，轻轻撑开伞，细雨细雪，并未惊动天地，女人一身雅洁，微微亮个相，白净额头，青眉秀丽，瞳仁晶莹，唇际一抹红，稍微弓着背，露出颈后一块玉雪凝脂，据说是她们极为魅惑的地方。于是学得皮毛的，拍摄什么艺伎时，无时无刻在强调，只差没少过叫女角凹背俯低，把衣领拉出，就为了集中那片雪白之地。有《墨田河舟游》六折绢本屏风画，说到底便是风月风俗图，老派人所谓的花船，群芳依次而坐，观看人偶净琉璃演出，一角是花甲老人，有二美伴坐，殷殷注视着————恍惚之间，沟口健二电影会出现的画面。是《西鹤一代女》女主角被选入王府里当侧室，不久即怀孕，施施然坐在厅堂里看人偶净琉璃，俨然贵妇一些，殊不知生下儿子，未有足月便撵走，孩儿自是留在府里。仕女图里的美人，倒没有这些难堪的时刻，就算有，也随之隐藏在华美装束背后。日本戏曲歌舞伎，华丽女子总是男子扮演，称之为“女形”，土反东玉三郎最有名。虽然那容长脸阴沉沉，抹好的红胭脂似有点哭红眼睛，但一个眼神，一个举袖动作，就等于妾身附体，柔媚到极致。

前阵子爱看市川雷藏的电影，有一部《天小僧》，他就饰演经常乔装倩女的剑客，角色异常有趣。他的名作太多，雅俗兼有，我其实专选那通俗光影，不小心瞄到《初春狸御殿》，他一身花里胡哨，载歌载舞，一个动作，有俊俏公子的潇洒，亦有阴柔的吸引力。他的《炎上》一片，我刻意不看，得奖电影当然自有捧场客…………当然更多的是武士剑客系列，眠狂四郎，还有大菩萨岭，另外陆续拍导演市川昆的作品，仿佛观之不尽。他算是青春早夭，风华正茂，却患病而殁，一夜东风，风吹花落，他是大户私生子，被歌舞伎家族领养，却在门户森严的戏曲界难以被接纳，愤而转去电影圈，奇异的是反而在银幕里，他演出了不少歌舞伎角色，隐然弥补了过去的失落，一雪旧耻。

我找到了一套《新源氏物语》，市川雷藏饰演光源氏，一洗扮演雄纠纠武士的阳刚气，透露的是俊美秀雅的气息，平安时代的长廊绣帘，他拖曳着衫袍而过，侍女贵妇隔帘窥视，絮絮耳语，无限遐想，遥遥瞻仰其风采。光源氏的艳史情事，紫式部小说书之不完，一个个后宫韵事轶事，吟诗作对，和歌暗喻，都是求欢求爱。光碟封面的电影剧照，光源氏与藤壶中宫相拥，这是小说物语里不伦的艳史：藤壶俯贴着光源氏的脸，光源氏侧头，似乎隐忍着暗地销魂，那神色神情有一种颓废之美。市川雷藏还有一部《安珍与清姬》，据说也是歌舞伎名剧，改编成电影，他饰演清俊的和尚安珍，饱受情欲煎熬的清姬，是老搭档若尾文子————和尚奔跑，为避开清姬纠缠，躲进道成寺里的大钟内。清姬投海自尽，魂魄化为大蛇，飞窜进来，缠绕撞钟不放，口吐烈火。其实就是欲望爱念化为火焰，业障未清。后来为了纪念他，几年前开始放映其光影作品，近乎上百部，多年后的影迷缓缓的进场，见证他辉煌的生命。市川雷藏与山本富士子，演过泉镜花的《歌行灯》，画面如诗如画，镜头简直可以入画，梅树照窗，月色朦胧，月洞门浅影依稀，窗外有人，窗内乐声隐隐，举扇起舞，时间凝止，永恒不变的美丽理应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