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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1/2017
杨炜健.一个好人
作者: meewei

我把背包撂到床脚下,旋即推开百叶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照不亮整间房,盥洗处等近一半的面积散落在斑驳的阴影中。往窗外看去便是刚才那家旅舍,在大门旁定格多时的街头表演者脱下喷了漆的燕尾服,正掂着高帽的重量。橘色的路灯下银闪闪的脸上,看不出欣喜或愁叹。他是否还有个栖身之所,还是得为自己找一处未被占去的角落挨到天亮?正值暑假旅游高峰季,我是已经问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才找到这家青旅还有一个床位,但是双人房,所以贵了点。

这应该就是老街保留区。据闻二战时市中心遭受大规模的闪电轰炸,中世纪的古城被大火夷为平地,现在的老建筑大多是战后模仿原先的设计重建的。当然,至今又过了几十载秋雨冬霜,或许这栋楼还曾是贫民屋,设备简陋一点也还差强人意;隔音不太理想,就当是增添几分人气。快到午夜的时候,我刚要爬上双层床顶铺,身后的大门开启了。共室的是法籍非裔大学生,在比利时念金融学硕士,英语说得不错,刚从派对抽身。寒暄了几句后,他问喝不喝酒,把手中的伏特加搁到了桌上,还有烤肉味的薯片,我便拉了小几坐下,大家聊开了。

其实我驮着背包走了一整天已经累死了,只是藉着酒精的亢奋作用谈得起劲,隔天醒来时已都记不真切,更像做了场梦。他不晓得从哪弄来的酒杯,一边倒酒一边陈明自己的罪状。他家是穆斯林,但自从离家独立生活以来,他不再守戒,不做祷告,自个儿的时候基本是叛教了。他的父母世居北非某国,大概属于少数族群,亲历独立战争的乱世,军政府上台后,他们举家移民到欧洲,避过了又一轮内战的浩劫。所幸祖父还算家底殷实,到他这一代过的是一般中产阶层生活,比新来的难民好多了,家族的患难史都已是二手的故事。我说我家也差不多,受过大时代洗礼的也是祖父辈了,说祖父给日本兵做饭、说参加游击队被英军毙了的舅公、说外婆和她堂姐躲着看军人在祖屋里搜刮杀戮…………

凝集瓶中的水酒不觉便升华成了灵魂的交会相投。他动情地追溯起这次的自由之旅。难得女友到土耳其赴宴探亲去了,他怎能不把握这天赐的良机将欧洲各地珍馐佳酿尝个遍?正说起他们俩的相遇时,他被敲门声打断了。隔壁房的呻吟停顿了一下,又找回了节奏。一个娇媚苗条的青年男子在门框里一手递过了半满的酒瓶,阖上房门时向我使了个眼色。

“你的朋友?”

他顺手往我杯里斟满新酒,才又坐了下来。

“刚在派对上遇到的,是本地人。来这里就只为一件事,好家伙!”他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暧昧地微笑,又和我干杯,说是特级的朗姆酒,配了辛香料味的,我也却之不恭。

听他说下一站要到A城(他在那里念的学士,隔天要和女友会合),我便提起在那里的地铁站隧道里遇劫的经历。那真活像演了一场即兴街头荒谬剧:一匪锁喉,一匪慢条斯理地抄身,我不予抵抗,赶着上班的市民在一旁来往穿行,完全视若无睹。两名警员恰好在歹徒退场后出台,我们因为语言不通开始一轮鸡同鸭讲…………

“你大概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吧?”他是运动员身材,足足高我一个头,多少也该让恶棍三思。

“嗯,干警察的都没鸟用。”他不假思索地附和道。“这里他们说‘上帝已死’,人要死要活都是自己的事。”可能是光线的问题,他的脸色看似阴沉不少,语毕即仰头干了手里的百加得。

窗外夏夜的街越发阒寥,街头艺人已不知所终。绵绵云雨声里,他款款地唤回了自己在A城的一段过去。

他当时是高中游泳校队队员,学校假期里天天步行几公里到体育馆进行赛季前的集训,就当是热身。他从寓所出发,得跨过好几道运河,经过一个围着人造湖而设的绿化公园,才到达建在大河畔上的室内泳池。三月中旬,过了春分天气还未见回暖,开得太早的花,夜里一场雪就被冻蔫了。水面冰封倒已消融,灰绿的运河水上可见私人小船拖着尾波开过。他高中修的是理科,想争取考上医学系,对家人也有个交代。有时周末还当酒保,赚些零用钱,忙得很。但刚从遥远的小镇搬到异国大城市里一个人住,呼吸的毕竟是自由的空气。

就在个普通的大阴天,层层乌云压顶,挨过一天集训,还被教练点名追加二十来回耐力训练,游完已经累瘫饿扁了,运动鞋包挎肩走出体育馆时,天色早已入夜。他买了两份土耳其烤肉饼,在路上边走边吃。这里近海,他也习惯了寒风的脾气,热腾腾的肉饼转眼就要被吹凉。

不幸的是他决定要走个捷径,其实也真省不了多少时间,只怪一念之误。

于是转入了一条以某位伟人命名的河边小道,上班的酒吧就在小桥那端的街角。桥上挺立着无名战士的铜像,上身总是布满了一沓沓白色的海鸟粪渍。碰上晚餐时间,对岸的中国菜馆张灯结彩,他记得啃着饼时,正想像着堂皇的门面背后餐盘上的稀有物种,已经忘了早前的羞辱和肌肉的酸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头,发现桥上一名老妪扶着桥栏在唤他。回过了神才看清她竟急得在跳脚,指着河里叫着“救她!救她!”

他猛地探头往水里看去,却不见什么动静。老妇冰凉的手攥着他的上臂说刚亲眼目睹一旁的女孩不动声色便从桥上纵身一跃,一定已经漂到了桥底下。见情急,他脱下外套抛下肉饼鞋包,跑到河边翻过栏杆赶到桥底察看,血液里涌动着兴奋与刺激。就在黑乎乎浮着零碎秽物的水面上,他似乎看见了一处可疑的搅动,决然跳到水里直冲过去,水温低得他倒抽冷气。他踩着水边呼叫边摸索,突然觉得脚踝被扯了一下,马上潜到水中,不一会儿果真抓到了一只手,恐怖之余拼命地往上拉动。浮出水面时,女孩已不省人事,他吃了口水,成功地把她拖到堤岸上急救,慌忙了一阵终于探到女孩的呼吸与脉搏,她还隐约微启眼帘,救护人员不晓得何时才在桥底下出现…………他受了寒,自己也在医院里躺了一周。期间,他获知女孩出院的消息。回到学校时他的英雄事迹已传开了。每被问起他都故作潇洒说小事一桩,心里却当然洋洋自得,好段时间走路有风,在朋友圈里“英雄”来,“英雄”去的。女孩家属出面承担住院费,整件事成功没让他家里人知道。

隔壁传来的声浪高潮迭起,室友的故事却没在此画上完美的句号。没过多久,复活节前后,他在学校图书馆里温习功课。要当得了医生,主宰他人的性命,总得付出点代价。眼前一道微积分题反覆尝试了几次都解不了,烦得坐不住了。

正要放弃的时候,一份报纸啪地拍在了讲义前。他抬头看见远去的背影,认出是讲堂上见过的同学,却和他素无交往。他困惑着拾起了报纸,扫瞄头版,看见了用红笔圈起来的标题。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心中却已生起难受的预感:

《女郎油站自焚二度自杀身亡》,详见第二版。他发现自己握着报纸的手已经开始发颤,背上冒出了冷汗。

“八日晚,二十七岁女子萨宾.菲瑟于十号环路第三出口处的加油站以汽油淋身,引火自焚…………工作人员雅恩.彼特森第一时间介入,成功扑灭火势,但女郎已三度烧伤,性命垂危…………加护病房进行抢救,终于昨晚宣告不治。

“…………据了解,女郎受精神病困扰多年,一个月前投河自杀未遂,被见义勇为的热心男子及时救起。事件发生在…………”

恶心由心髓扩散爬满全身,他开始剧烈地干呕,飘忽的目光中,挣扎着控诉与宽恕,悲悯与诅咒。我见状马上从包里掏出了塑料袋递给他,还盛来了半个伏特加瓶的自来水。他低下头挥了挥手,吐了声“没事”,他的痛苦却似乎充盈了房内与窗外夜的幽寂。

过了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说是酒喝多了总要犯这老毛病。我自然劝他没必要过份负疚,她的死得由她自己和亲近的人承担。客观说来,这是医护团队的疏失,肉体被救活了却没有做恰当的精神健康评估,拟好心理治疗方案,才酿成悲剧。况且生死有命,你只是个过路人…………

“都是机缘巧合,就像我们今晚的相遇,老天的玩笑而已。我还能给你讲天使亚兹拉尔和先知苏莱曼的故事呢!”他尖锐地抢过了话头。“但烧成重伤的惨痛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晓得,我那时准备念医科的————她当场烧死也就算了,送院抢救皮肤焦痂压缩胸腔要活生生凿开一道道血沟才能呼吸,眼睛都合不拢。她撑了十天,肯定要反覆清创换药,就是一次次用利刀割下坏死感染的皮肉…………明知活不了还得受尽人间最最痛苦的折磨,这时候再高剂量的吗啡都是为周边的人打的…………”烈酒正在他体内汇流碰撞、炽燃。

“这还是她的选择,她自己的选择!”他凑过脸来红着眼瞪着我说:“你能想像她那憎恶和鄙视我的眼神吗?”

我托着左腮望向窗外,回避检察官的犀利诘问。不,凭什么要把我拖入他的恶梦之中呢?我是来自由行的,大可不必替他与心魔纠缠不休。阴郁的夏夜,空气凝滞,没有康德的灿烂星空。大地开始液化,缓缓地流动。我伸出疲惫的手,让稠厚的时间流过指缝。意识的小舟颠簸着,顿觉轻如羽绒。远古渔灯与浮游生物的萤光,散播着第一颗燧石的火种,点亮幽冥洪荒的宇宙。我在时间的汪洋里,心无所住地漂游。

玄览四望,太虚之境无始无终,却见无明火隐隐绰绰,远处乍现的烟花,瞬间被黑暗吞没。猛地右舷一倾,冥海中竟爬出了一个脸部溃烂的女人,挥摆着挛缩畸形的手,让人不忍直视。她原来是艳舞女伶,跳压轴的康康舞时邮轮与铁身帆船相撞,地狱序曲的狂欢戛然而止。船舱里火势讯速蔓延,女优头上的驼鸟羽冠在乱中着火,挤到甲板上时已经烧伤。船员们自危,抢占了救生艇逃难,弃乘客死活不管。有船客狂号着往火里奔亡,将惧怖献为燔祭,在火焰中消散。女人最终难忍煎熬,只有掷身水中,凌空拖着猩红长摆,像陨坠的浴火凤凰。

昏死中醒过时,她正抱着一具男人的浮尸,男人呐喊的口灌满了盐水,一只手僵在额前,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大雾被火光染成了橘红色,空中弥漫着焦肉与燃油硫磺般呛人的恶臭,惨历的哭叫此起彼落,恍然飘忽在炼狱之中。远处有一小船,雾里能看见船上跳跃的星光。她使劲地往前划,划向那颗蹦着生命的火苗。她精疲力竭趋近船身,才惊觉那并非救赎的希望的光芒。船上的人抡着刀斧,一起一落,往舷板上劈,砍水中伸过来烧烂冻裂了的手!

在寒热交攻下,水溺与火烧间,她听见船上水手的笑。船难都是如此,人吃人也还不稀奇,只是他们在报章里不会读到…………人声渐远,她仰身合上了眼,大红莲花般漂浮着,听凭地狱之火延烧…………

橘红色的火焰吞没寰宇,我睁开双眼,立刻被烈焰灼痛。夏日的燥热,由敞开的百叶窗涌入房中。我爬下床架时,发现底层的床位收拾平整,没留下睡过人的痕迹。风吹到背脊上,T恤已经湿透。阳光在房内利落地划分了明与暗,不再是夜里的鬼影幢幢。窗下疙疙瘩瘩的老木桌面累年曝晒,挥发了所有夜晚的记忆。对面旅社大门的人肉雕像没来站岗,倒有一个男人四周围了一圈鸽子,他手里在撕着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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