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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1/2019
苏燕婷·远望城市,当归兮

(图:衣谷化十)

那是一个普通的城中之夜,闷热如常,树叶静止,偶而传来汽车微弱的呼啸。那阵凄凄悠悠轻轻柔柔的歌声,在窗外灯柱缠绕,昏黄灯泡俯首垂眉,如痴如醉。

“故乡的花开满墙,春花秋月四时香;故乡的水通三江,长帆远影向何方;故乡的云白衣裳,弯弯小路浴天光……”,写词者深深体会识尽愁滋味的境界,仿佛演化了辛弃疾说天凉好个秋的意蕴。词中未着一愁字,愁思却像被长丝围困,再配以悠然凄迷的旋律,远方万顷,瞬间弥漫开来。

那又是一个充满偶然的城中之夜。我吃了晚餐多是上楼休息,可偏偏那个晚上我坐在厅里,随着家人观看八点半播映的电视剧。不看则已,一看深陷,片尾曲余音袅袅,清末民初的香港广州城影,再次在眼前晃动。黄包车在洋人华人身影中,卷卷而去;白色西装墨绿唐装参差鬓影,擦肩而过。

香港和广州,呵,曾经是那么遥远的空间,是许许多多马来西亚人的祖辈的生活空间。但是,对我来说却仅止于电视屏幕内的光影,以及后来短暂路过的地方。我常常在四方箱子呈现的虚影中,在城市高楼身子滑落街巷地面的灰影中,看到那遥远而熟悉的画面,对晚清至今不同阶段的香港广州痴迷不已。纵使我知道那清朝服装是特别定制,故宫御花园大街小巷、夜上海旗袍和黄包车、那九龙城寨,都是电视城场景,但仍沉醉其中。幻影暗影幢幢,如迷蒙的梦。

我的祖辈是否曾在香港广州生活过呢?难以说清。但我记得我阿嬷是福建永春人。我阿嬷口中的唐山,如一片薄翼,仅在我心中轻轻飞动,没有翻腾出一条长江。许多许多年前,祖辈们无奈漂洋过海,满身满心的咸水痕迹风干后,残片在后辈身上渐次剥落,化成粉末,随风翻飞,云散。我,更多时候也只是在文字语境中,感受那个精神上熟悉、躯体却远离的大片陆地。

在数之不尽的横竖撇捺的文字中,我是沉醉于它们的美。比如繁体的“恋”,多像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穿一条裙摆宽阔的长裙,斜坐地上,双手轻按地面,姿态端正优雅,让人恋。由文字构筑起的意境,特别是宋词里的凄迷优雅,更是轻易掳走我的思绪,缥缈于听雨的阁楼、客舟和僧庐,纷飞于点点杨花缕缕暗香,想像着碧云黄叶盖地白雪粉梅罩心。是细雨洒在脸上的柔韧吧?

在遥远的南洋,是无法体验四季转换与循环的生活。我诞生于一座普通的热带城,成长于热带乡间小镇,后复生活于闷热的城。若说离乡离国,不过是旅行这一行动带我离去,但不管多久多远,总有一座赤道上方的城在等待我的归航。旅行在外,虽然每一次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总有某些时刻让我错把异乡当家乡。多年前,我途经瑞士,看到山坡绿茵上有张红色长椅,我幻想着自己坐在椅子上,远眺,然后安安稳稳度过生命的大小时刻。在德国小住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从此在异国落地生根,怎知凉风吹醒梦中人,回国日期翩然而来。如果走在香港街道上,环境氛围和本国颇为相似,彼此都是茶餐厅满布,汽车右座是司机位,以为家乡飞奔而来了。而我其实清楚知道自己在一个山谷小镇成长,树影婆娑,楚楚风情,但我对她又没有深深的依恋。 

我仿佛已是没有故乡的人。地理上的故乡,如一池微皱秋水,风吹痕迹现,风过而静止。精神上的故乡,如袅袅歌声,乍隐乍现。我对电视画面里的南方城市痴痴了望,也对古典文字中国产生无限美好遐想,更对旅途片片风景极度着迷。为此,我从未停止寻找,希望有一天能望天而知故乡。

然,我常常望天想起的,反而是那一座座让许多人窒息让人厌恶的大城市。城市是什么?一个问题可有千万种答案。作家董启章写道:“城市的地图,亦必然是一部自我扩充、修改、掩饰、推翻的小说。”对于长期生活在变幻无穷境地中的城市人而言,这幅地图从未停止改变。当我游走街道巷子,也感受城如轮转。香港人群衣香鬓影窜泳街头,广州地面与地底均车水马龙,台北高楼矮房鳞次栉比,轮子圈出幻影,也带我回到自己的城。

我记得,在一个微风吹来暖阳斜照的午后,我和学生们与作家潘雨桐见面聊天时,提到城市。他说,城市是不断扩充的,如同人的细胞不断成长,长成肌肉器官躯体。我看着远方城市重叠的影,在光暗晃动中重新认识我的城。

我,或者其他人的成长与城市的扩长息息相关。

但我们,或有谁曾经参与城市的建构吗?人的细胞不断增加,最终成长为一个人;城市细胞无止境地扩充为一座钢筋水泥城。我在城市躯体触摸到楼群与街道,走入个别楼宇仿如走过心肝脾肺肾,搭乘电梯或手扶楼梯靠着的是一堵肌肉之墙,砖块和铁枝钢条是千万个细胞,由洋灰这层细胞膜包裹着。我继续往上爬。最终,我抵达细胞核心,发现那个黑点就是一个人,隐约中也看到自己的身影。即使如此贴肉,城始终是一个聚合离散之处,一个大开大合之地,怎会贴心?

忽然间,我想起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诉说了白色之城卓贝地,是许多人为了追寻一位神秘女性而建立起来的城市,标示着女性与城市是如此相依为命。王安忆《长恨歌》里的上海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女性之城。王琦瑶一生的精彩,或许都不及小说前五节纯描述文字构筑的上海,王安忆笔下的上海城用阴柔之力穿透众人之心。我清楚自己,既没有卓贝地城那位女性的魅惑力,也没有王琦瑶的浮丽华美,但我可以理所当然地住在城里,且越来越没有隔阂。

一个寻找故乡的过程,是否就如寻觅城市的旅途?途中可见种种现实与梦境,途中,就像马可波罗向忽必烈说故事的经过。马可波罗就像一个巫师,身穿白袍,发出幽幽如灵的声音说,城市,就像梦一样……是由欲望与恐惧造成。而我,听着马可波罗说梦的时刻,有时候也扮演起城市女巫的角色,在诸多实体城市和文本城市中转动水晶球,魔幻光影吸纳海市蜃楼,心中城城交叠,花开如雨。

水晶魔幻犹如七彩灯光直射夜空,灯柱如蛟龙扭转,香江岸边浪潮起伏,轮子不断地转。吉隆坡。鹅岸河边有芭蕉叶在风中摇曳。噢是啊,鹅麦河岸边高楼林立窗玻璃鳞鳞生光……赶牛车的印度人也嚼槟榔。榴梿花未开,有人就当掉了纱笼。马里马里轰,城里的榴梿在远处林子掉落之后被罗里载到城市,但其实我也不怎么好吃榴梿。马来巴刹的沙爹是一把打开南洋文化的钥匙……呵呵,巴刹是我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去的地方,但是我喜欢吃沙爹啊,沙爹啊啊啊!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这种花开的情境,是在晚霞雨露层层酝酿之后才出现的。因为我曾经不太喜欢城市生活,在那段念大学和工作的时期。或者说,那是厌恶的矛和憧憬的盾在眼前晃动,久而久之便将之融合,矛盾自然化开。不喜欢在城市里天天等待不准时的巴士,害怕豪雨成灾四处塞车的窘境,更被人心怪异的现实不断冲击,长矛刺破理想之城的面罩;喜欢在城市购书购物,直上二楼茶坊沉思,游进地下层演讲厅听一夜的文学,理想城之盾厚实应对长矛。

直到多年以后,我被命运的手推向更大更现代化的城市,那是遥远的香江和五羊城,不明就以地出现在我的中年岁月。香港不只是我看的电视剧里的背景环境,也是香港作家虚构的那座我城。因看太多电视剧,以致对香港大街小巷有莫名的熟悉感。看太多她的文学,自然对她有更大想像。我站在香港太平山顶,迎着冬风,瑟缩中又浮现许多欢喜,山脚下的城市与灯火如梦似幻,但其实那是一栋栋真实的高楼大厦,冷硬的钢筋水泥和街道,电力产生的光能。有时候,我走在店铺前的五脚基或街边的人行道,商业活动如热石温暖着我,英殖民历史痕迹如藕丝围绕着我,这炫目的城让我感受无比宁静,在寂静的身影中。为此,我喜欢看这座城。

至于广州,那是数年来回、求学过程点滴组成的庞大形象,一直如水般覆盖着我。广州的高楼记忆并未在我心中茁壮成长,但她的殖民风格建筑和远去的黄包车影,熟悉的粤菜味道,还是让我念兹在兹。无法见识真正的黄包车,但其身影化为铜像,伫立街头,静默地看来来往往的城市人,看城市潮起潮落。我用步行的方式探索广州,我在买菜煮饭购书看剧中再次经验了国外生活,只不过,环境底蕴变成黄皮肤中文字,让点心鸳鸯咸鱼茄子香熏染自己。

电视剧里和真实世界的香港广州,在我身边构成两个亮丽黑影,随行。这种种经验,让我的看城经历更为丰富,让我走到海洋北方,再次迎接梦之风。

城市何时成为我的居住地以及精神上的故乡,恐怕也难以追溯。我追求无垠星光,但我无法在广袤田地中耕耘,我只能在屋前那方土地栽花;我追求深度宁静,但我无法静止于甘榜小屋,我只能在城市一隅蜷缩自身,沉思;我追求简单朴素,但我无法日复一日单调地东家长西家短,我只能躲在屋子里吃快熟面上网看连续剧;城市已经贴心贴肉,而我,如此安然。

古诗有云“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是否我年纪不够老,因而不思故乡;另有诗云“滴碎愁心秋夜雨,敲残客梦寺楼钟”,那一滴一滴落下的雨和愁思纠缠,让人想起张爱玲笔下的酸梅汤滴滴掉落,都是极之感伤的情境,但我对故乡也不会如古诗人般思乡悲戚。渐渐的,我才发现,大部份乡愁都围绕着细雨下的村庄、斜阳下的田地、椰树婆娑的甘榜,而这些地方是跟我越来越有距离了。毕竟我比较熟悉、也在后来想起的,是二十一世纪现代化的城市,如香港广州。地铁电车双层巴士,呼啸而过,T-恤牛仔裤长裙百慕达,迎面而来。我看似在百年的省港空间穿梭,却在当下追寻一亩城意。城,才是我依恋的空间。

(注:文中楷体字的部份取自刘以鬯小说《酒徒》)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文:苏燕婷·图:衣谷化十·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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