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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7/2019
【对话专栏】禤素莱/终将遗忘
作者: 禤素莱

回到德国,在秋色连天的早晨醒来,我想去拜访一个视我为女儿的东亚图书馆退休馆长。

沿途是静谧的田园风景,这些年在荒漠生活,德国的一草一木都唤起浓浓思念。下了车,寂静的住宅区,每一脚步都踏出急促的回响,我捧着鲜花,最终停在一栋楼房前,按了门铃。

八十岁的老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就直接拥我入怀。近九十岁的老先生戴着厚重眼镜,站在老太太身后,探头探脑的模样,可爱极了。尽管曾在职场上辉煌,退休的日子,德国大多数老人是寂寞的,社会人口倒金字塔的结构,年岁压顶,下一代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这些为战后建设勤奋了一辈子的人。我远道而来—— 他们说是“回来”,开门的刹那,是久别重逢如泄洪般的期待与喜悦。

坐在结满苹果的花园里,老人家好奇地品尝我从巴黎百年老店Ladurée给他们带来的马卡龙,精致的甜点,摆在老太太贵族家庭传承下来的华美瓷器上,杯盘底部,印着家族徽章。秋季金色阳光下,微风过处,我喝着茶,听他们十多年来重复好多遍的话题。我总是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松懈。冷战时期东西德人身上的故事,一听再听,是历史巨轮压过来的声音。

“柏林围墙倒塌,转眼就三十年了。”得知我下一站要到柏林去拜访好友,老先生感慨。老太太听到“柏林”二字,即站起来走到屋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把钥匙,轻轻放到我面前,那是他们位处柏林繁华大街的公寓钥匙,我每回到柏林就借住的地方。短暂搁下的话题重启,老太太说:“一切都还那么鲜明,西柏林的美国年轻人,热心的嬉皮士,我的逃离东柏林。”

老太太当年得到美国嬉皮士的协助,躲在改装的汽车椅垫下,偷渡到西柏林。那惊险的逃离过程,在十几年的谈话中,我坚守点滴拼凑的探问方式,不急,柏林围墙有多长,我在墙边贴耳聆听,故事也就有多长。

他们留我吃下午四点钟的晚饭,一直维持着家族传统,坚守同样菜式。前菜是凉拌黄瓜,视季节变更而调适的芦笋或南瓜汤;主菜是淋着奶酪酱汁的鱼片,为着我的东方胃,把马铃薯改成米饭;餐后甜点是德国黑森林蛋糕,配咖啡或红茶。可是这回,我留意到了些许变化,在厨房门扇开关瞬间,我瞧见老先生在以微波炉热鱼,老太太在剪开包装的米饭,他们已无力准备费时烹调的餐食。

餐桌上延续着旧时美好的时光,烛光摇曳下晃动的回忆,而我愿意聆听。老先生将桌上每一件物品指给我看——当年到过的古老中国,那手工编织的丝绸桌布;日本绣娘细腻的餐巾绣花;镀金的烛台、带家族徽章的隔热垫、刻上贵族姓氏的银制餐具,最后,从抽屉里掏出七十年代末在中国买的数双筷子,“就只有招待你时用得上。”老太太说。我微笑,也不去点醒,每一顿在这里吃过的饭,其实都是用不上筷子的鱼啊!

老先生是西德望族,受德国六八学运思潮的影响,当年的年轻夫妻,放弃了各自姓氏上的贵族头衔。当岁月渐老,当历史走到盖棺的阶段,当消弭的柏林围墙正以另一种方式在人心上建立,我想,他们难以掩饰的总有那丝丝遗憾吧?年轻时候的热忱与牺牲,在历史长河里简直寻不着踪迹。

我在金碧辉煌的餐桌上吃完了全套微波炉晚餐,环视这栋老先生老太太住了四十几年的房屋——客厅角落用反转的沙发支撑住的桌子、一叠叠老旧的杂志、洗不净的水晶杯、罕见的古董级钢琴。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好像很缓慢,来到人生的夕阳阶段,空气里弥漫着那么沉重的落寞。

道别后,我坐上巴士,回望路尽头两个逐渐消失的身影,他们终将被遗忘的故事。想起自己在德国那些年的岁月,何谓从少年到白头,生命如此无力,我的眼泪静静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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