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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6/2017
赖国芳.黑白佛国(上)
作者: meewei

一、老妪和少女

日将落的时候,一组蜻蜓在古庙废墟前迎风飞舞。它们离草地大约有二十尺,忽高忽低,透明的翅膀折射夕阳的余晖。

刘国基抓紧相机,尝试捕捉稍瞬即逝的画面。周围应该有伺机饱餐一顿的小鸟。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头脑快速运转,组建照片的构图。

刘国基现在只拍黑白照片。在广告业浮沉了二十几年,他构思过许多赚人眼泪的情节,以缤纷色彩堆砌成短片,催促消费者再掏荷包。近年,他觉得这些色影声光太过喧嚣,如车上收音机喋喋不休的新闻动态,令人心烦。他把收音机扭熄,享受每日往返一小时独处的宁静。自从升任创意总监,摄影器材一直搁置在防潮箱里。一个周末早晨,他终于拿出来拭擦。当他放下最后一片滤镜,不禁感慨叹息:唉,走过一大圈冤枉路,是重新出发的时候了。

几天前,他把手上的工作收尾,便开始收拾行囊。自从大学毕业,他未曾试过轻装上路。除去初婚时与郁娴携手同游,有了小敏后,全家出游总是大包小包,有许多负累。公干取外景,更是一箱箱笨重的摄影器材。这次,他决定离开两个月。公司的事,一早已打点好。郁娴那里,他也大约说了。郁娴没说什么。近几年,她很少说话。小敏升上高中后,常在外厮混,一回家就把房门密密实实关上。他在或不在,她想必也无感。

第一站是曼谷。因为常到这里公干,刘国基对此地颇为熟悉。他的泰语不灵光,只会几个单词。然而,听不懂,反而看得更清楚。声音被屏蔽后,缤纷喧闹简化成默片,生命的精髓随之浮现。学生在地铁站外载歌载舞,地摊小贩活力充沛,情侣眉来眼去。这块土地,有一种紧接地气的实在。

几天后,他飞往数百公里以北的素可泰。素城是十三世纪古泰王国首都,清静淡雅,没有吵闹不堪的一日游大巴。层层山峦环抱古城,庄严的古佛在静止的时间里默默凝视尘世。微风轻拂,吹起古佛肩上的袈裟,和晚祷声一起在空中飘扬。

古城附近有小巴刹。时近傍晚,买菜的人不多,只余几个大妈分别守住几堆鸡猪鱼虾。一名胖妇手握大纸扇,在瘫软的鸡肉上百无聊赖地摇扇。刘国基莞尔。这样子赶苍蝇,也太没效率了。

当晚刘国基睡得很沉,不像在家里般辗转反侧。翌晨吃早餐时,只一张桌上摆有杯盘。正是淡季,民宿的住客不多,池里莲花朵朵绽开,全归他一人所有。可惜蚊子太多。

刘国基往露天市集走去。早上七点,小镇刚刚苏醒,路摊摆卖新鲜鸡蛋,小店仍然门窗紧闭。和尚赤脚,沿街化缘。迎面驶来机动三轮车,小女学生站在单板上,两根长辫子在晨风中悠悠飘荡。市集外,单车大叔蹲在地上抽烟,耐心等待运货顾客。瓜果的气味,和鱼虾鲜肉混杂在一起。刘国基的摄影机卡嚓个不停。

猪肉摊上,四名老妪并坐板台,摇曳系上彩绳的短木杆,笑嘻嘻赶苍蝇。谈笑间,张口无牙,一派天真烂漫。

Wait————

是三老妪,一少女————而且是个美女。长发束成马尾,眉目如画,一股蛮荒的灵秀逼人而来,如古寺浮雕翩翩飞舞的仙女。

这些年在广告业,刘国基见识过不少俊男美女。此刻,他却忽然感到唇干舌燥,无地自容。

他瞄准居中的老妇,按下几次快门。这让他有机会把少女看得更仔细。她大概不到二十岁,没比小敏大多少。

一名老妇发现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几个人哈哈笑起来。他硬着头皮向她们打招呼。老妇咧嘴,露出一个黑洞。女孩斜挑眉毛看他,眼神闪烁成熟的洞明,好像在说:你脑中打的主意,我很清楚。

刘国基讪讪转身,把相机对准单车大叔。他在市集里又兜了大半圈,心情才逐渐平复。半晌,他回到原处。女孩已经站起,正和一名顾客交涉。这次,刘国基不知哪来的勇气,走到摊子前。

三名老妪嬉皮笑脸望着他。

他用最简单的英语:“我可以拍你的照片吗?”

二、凡尘仙女

女孩倒很大方,能讲一点简单的英语。她嫣然一笑,指着最年轻的老妇说:“这是我妈。要不要连她也一起拍?”大家爆笑起来。反正已走到这一步,刘国基豁出去说:“好啊。到你家?”于是,他们约定时间。

下午两点,女孩把卖剩的猪肉,跟几束蔬菜一起塞进胶袋。刘国基瞄一眼:看来没卖了多少。他随母女挤上“双条”车,乘客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女孩的全名是苏蒂蓬。叫我“A”,她说。泰语有五声,这“A”不在阴阳上去四声里,刘国基学来学去都不对,引来一车人笑。我叫你苏打绿好了。刘国基说。这女孩把头发剪短,或许就像那个贝斯手。

双条车颠颠簸簸走了二十分钟,到达郊外。三人在黄泥路口下车,徒步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家徒四壁,角落安置小神龛,墙上挂两幅泰王照:一张年轻英俊,一张雍容华贵但难掩疲态。一个老翁坐在低矮的屋檐下,守住一群嬉戏的野孩子。几只鸡在屋前啄食。

这是我爸。苏打绿说。她指向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那是我姐的女儿。你姐呢?在曼谷。她丈夫呢?不知道。大概在喝酒,也许在曼谷驾摩哆载客,每趟十五铢。总之他不在,也不管。

苏打绿的爸妈才五十出头,只比刘国基长几岁,脸上爬满艳阳刻磨出来的皱纹,更像伯父伯母。她爸爸以前是农夫,受伤后赋闲在家,身上还有其他病痛。姐姐十九岁就出嫁,女儿尚未出世,那男人已经开始酗酒跷家。她无奈只好把幼女寄养在娘家,依随朋友到曼谷做按摩女,按时汇钱回来。苏打绿刚念完高中。

刘国基脑中浮起曼谷红灯区的画面:按摩店外女郎陈列,穿着低胸紧身短裙,向每个路过的男子搔首弄姿,娇声呼唤:Welcome!Welcome!怪不得苏打绿年纪轻轻,目光已经那么世故。

家境那么差,苏打绿能继续升学吗?也许,她唯一的出路,是跟姐姐一样。刘国基脑中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不如,由我来照顾打救她吧。

苏打绿在屋内外穿梭,体态曼妙,像飞天起舞的阿帕萨拉仙女。为提炼长生不老之药,神祇与恶魔合力搅拌乳海。毗湿奴幻化海水气泡,诞阿帕萨拉于浪花之中。仙女以舞蹈诱惑阿修罗,让他们忘了抢夺生命露水。

也许,苏打绿便是他的生命露水,为初老干凅的命泉注入新生。

他被苏打绿的手机铃声唤醒。

小女孩飞奔抢过手机。是她妈妈,凌晨才打烊,梳洗后一直睡到中午。每日下午,妈妈给家乡的女儿拨电。小女孩清脆稚气的北方泰语,和鸡糠一起散落在干裂的泥地上。远方,在纸醉金迷的钢骨森林里,那女人正在喷香水、上粉底、涂眼影,粘假睫毛?

三、大树和故乡

接下来几个下午,两人继续见面。苏打绿的倩影把刘国基的作品点燃。仙女飞越古佛、宝塔、木桥、莲花池,撒落美丽的花瓣,留下清脆如铃的笑声。刘国基的心化成放生池里翻滚的鱼,腹鳞闪烁耀眼的光。

暴阳西晒的时候,他们躲进饮冰室。他拗不过她,让她看手机内郁娴和小敏的照片。

“你太太很漂亮。”

那是郁娴的旧照。她穿白上衣粉红半长裙,一足斜立,双手敞开,笑容灿烂。骄阳似水,流淌在油黑长发上。他再也无法拍出如此绚丽丰满的作品。

苏打绿瞟过桌上的高档摄影机。“你什么都有了。”她质问他:“还想要什么?”

他语塞,想用简单的英文解释:“世上有太多多余负累的东西。”却大费周章。最后,他汲一口青春顺喉的鲜椰水,说:“一些不变的东西。粘在地上,不会动。”

她笑起来,翻他白眼。“这里只有老石头不会动。”

“那你呢?”刘国基问。“你想要什么?”

“飞。”她毫不思索地说。“飞走。”

她是蜻蜓还是鸟?

第二天,苏打绿没在市集出现,短讯也没回。猪肉摊上只剩下两个老妪指手划脚。刘国基满头雾水。于是,一整天他都独自在古墟摄影。

双条回到新城时,夜市的炊烟正沙沙升起。他溜跶进一间庙宇,赤脚在后角静坐。和尚敲着木鱼,晚祷声温柔如梦呓。几名中年汉和老妇,屈腿合掌向大佛垂首。烛影缥缈,人纹风不动。

刘国基不信神佛基督,但这样笃厚的虔诚让他安心。他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烟消云散。他的姐姐和弟弟在大学时改信洋教,父亲过世后,母亲也跟着上教堂。一次到母亲家聚餐,他听到家人们商议把客厅的橱柜移走。那大柜像盘根的树,从小就伫立在主位,正中供养祖父的神位,玻璃长格里陈列玲琅满目的奖杯。那些荣耀数刘国基的最多,都是从摄影、绘画、演讲比赛中赢回的,父亲在世时如数家珍。父亲在十多年前去世后,牌位也供在上头。然而,打从母亲受洗,香火就停了。

刘国基建议把父亲的牌位移回自家。郁娴不信教,但对神主牌感到恐惧。夫妻之间的讨论渐渐变成争论,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都被牵扯进来。最后,刘国基气急败坏地大吼:我父不会因为早晚忘了一柱香而对你不利!僵持一段日子后,母亲家霍然只剩下空空一面墙,牌位不知所踪,奖杯搁在破纸箱里。父亲的信念和骄傲,一下子全被连根拔起。刘国基暴跳如雷。

这里庙外的大街上,驼背的老裁缝托着老花眼镜缝纫制服,针线穿在祖父身上,也穿在子孙身上。照相馆展示几代人的全家福。路口的老夫妻卖煎烧饼,锅浅油香,口味数十年不变。这个小镇的居民有名副其实的故乡。刘国基的城市繁花似锦,却飘渺无依。

苏打绿终于回讯:爸爸病了。刘国基在夜市草草吃了两串烧肉,嘴里满是怪异的甜味。他灌下一瓶啤酒,回到民宿睡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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