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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0/2017
许怡怡.身体启示路
作者: meewei

1.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有些时刻,挺直身子不一定都是好的。要弯一些,像笑起来的眼睛,世界仿佛就任你更好看的经过,对应着世上多数曲折的道路。

上中学时候总是胃痛。最痛的记忆是,被折磨了好几节课,放学回家后直倒沙发上。我妈说得把身体躺直了才行,我于是承受着腹部传来阵阵疼痛的密语,同时脑中劈里啪啦充满像是脏话的不明喃喃,一动不动以认真盼能抵消类似病的身体反应。我不认为胃疼是病,它是我命中不定时登门的客。我在我的厅中听着深谷来的咯登,空洞的腹中仿佛诞出贪婪的婴,用力敲打胃墙、敲出时间的声响,申诉除了痛无物的欲望。我是不懂,我极少饿而不吃,除非是吃的风度不够,身体被自己的猴急噎着;或者时间摇荡,回过神就错过进贡盘中餐的良辰。胃会说话,器官总是在说话的时候让你感觉声音的力量,次次翻译成火烧的语言。

面对肉身,我小心翼翼不敢从精神领域丢出我的不敬与懒散。我既非病患,不受外在病菌的苦,就不得不扳直身子,让它的声音顺利直达我的意识。知道那痛不是病,更趋近于软弱时刻,我侧身把脸埋进沙发,身体僵直,等石头抵达湖底、涟漪消失、阵阵水圈重新关闭,痛会经过。

每每在不自觉的时候,痛楚消失。然而我不懂它消失的原理,像是有什么穿行过身子,但下次还会再来。我至今仍不知道我们治好的痛,是因为我们乖,还是那痛不要我们了。

而我其实常想以肉身回应我精神的弯曲及卷缩。那精神渗透身体的过程从表情开始,闭着眼皱的眉,总是以为身体看不见,一叶障目、掩耳盗铃,好像被骗得好受一点的只有我。忍不住演算抛物线以及痛的最高度,在现实中便不自觉降落,脸贴着双膝。但痛楚没有着地,未完结地往更深处袭去。后来都是偷偷俯身,双手抱着肚子听腹语,头倾斜着,遮住一只耳,像梵谷失去的那只,此生只用来听落地声。

(你的身体输给你的身体。)

2.

我总想着我要听话,却被自己说服示弱,弯腰拥抱软弱得不行的身体,不要苦等一切变好。身体外层究竟能否安慰身体内层,你摸摸肚子,里头的翻滚就会平息么。你擦了眼泪,心里的痛就会少一些么。我终究没有把握,它们无疑相互连接,但有时又各自疏离。

身体的分崩离析,例如舌头贪冷可是胃受害。从前L在快餐店点餐时,习惯向服务员要求可乐不加冰。我在旁边笑了笑,她顺便嘱咐把我的冰块也去掉了。以及后来许多人恩赐的规则,诸如不可以淋雨会感冒、哮喘不给吃柑,是一个身体的分离与两个身体的互相理解。老派的感情是,有人关心你的身体。令人寂寞得救的是你的身体紊乱,有人亦然。难道我们不是更爱林黛玉身体的羸弱,包括感情上的么。

大学三年,我常在熬夜备考的夜晚清晨与身体对抗,双眼睁不开时,就拿闹钟攻打耳朵围城。破坏身体系统与机制之战持续延烧。身体给你这一套,你不想要,难免惹出一身病。

总找身体麻烦然后被身体找麻烦的人,血液有顽强逆流的本领。但那逆流说到底没有改变基因的条件,反骨到底,身体还你的是反胃。

我们总在期末考后集体吃快餐,补眠来不及亦不紧要。“可乐不要加冰。”身体在跌倒边缘时,有人阻止你继续垂败,竟觉得温暖,想是心灵会随着身体的脆弱而变得柔软。尽管我不与L拥有一样的病,却像拥有同个身体。但悲伤的莫不是同个身体其实不可交叠不可拥抱,平行之孤独;并且时候到了总会互相走远的,逆行之轨道。

(你的身体排斥你的身体。)

3.

就像柏拉图提到被切割成双身的躯体,我失去的想必是健康的那个。此后跑再久的步、走再多的路,身体总被乌云笼罩,一经碰就粉身碎骨,凡月亮开始萎缩,长出尖角,我就被刺出雨来。

我知道身体垂坏带来的暴击伤害。为了止痛,后来病时垂涎于喂食药丸,把治疗交托给他人之手所创生的健康。那是愈加与身体分道扬镳的历程。药丸像战舰,那船上的军队,被送进身体时分散开来与细菌开战。谁那么和我说过,不舒服是因为内在战争激烈,不舒服就是痊愈的象征。吃药时候睡一觉,醒来满身大汗,于是知道那个世界又打了一仗,我似不在场。不过是躲开痛的暂时舒服,只不过是胆小。止痛药不是治病的药,是创生幻觉与制造睡眠的;我于是知道我不是身体的主人是臣僚,在它龙颜大怒时学会退避三舍,不费心思不费口水送上药丸。

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弯腰时刻?但究竟是我对身体屈服,还是身体对疼痛屈服,又或者疼痛对药物屈服,竟是局势难清的好几回合。

圣旨要接,身子在转接的过程中,交换过来的是对痛的领悟。如果痛是痊愈之必要,我想我此生是相信痛之意义的,吃药有时,不吃药亦有时。头痛,吃药;胃痛,不吃药。我渐渐在病的体验中列出清单,什么是我可以承受的,什么不。

不吃药的还有灵魂,任受伤的时间比甜蜜长久也沉醉不醒(爱是恒久忍耐。痛是痊愈)。痛与药的相似相爱及相杀,是吃药矛盾似地给你痊愈的错觉,同时不断对痛楚进行消灭,背叛师门。而像个抖M,我一边吃药医身体,一边虐待灵魄让双眼红出别人看得见的伤。魂魄的飞散,不是药物可以拼凑的,而毕竟伤得不够重,就似乎没有人开得出任何处方。但与身体没有不同的是,心痛的时候我一样要弯腰,低头哭,将表情揉坏。

(你的灵魂始终住在身体里。)

4.

与他人生命的碰撞,有时会把灵魂的病给撞出来。中五考完试后,被选中参加国民服务计划。在营里,为了讨好他人自动做过一些,例如一轮接一轮的替人去食堂拿水、拉着整袋一房间的送洗衣服回宿舍的事。现在想来那都不算身体受的苦,是自己自愿加诸于灵魂的重量,也只是年少时的小疙瘩。而那时记得最清楚的是,某个午后在电话亭附近的阶梯坐着发呆,同房的一个女孩经过见到我,目无表情问我在干嘛,我只是看着她。她问我,你是不是被人欺负。我惊呆了一下马上摇头。也就是那么无疾而终的片段,让我慌乱,因为我以为她也讨厌我,至少会觉得我很怂很俗辣。已经想不清她的名字,但后来每每回忆,想到的尽是自己的灵魂破过洞,被人看见了。那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的吧,关于没用的付出(三个月后不就不再见了吗),以及炎热午后没有被晒得软一些的台阶。离营后我像病了一场,好一段时间没办法适应外面的舒服,我想我那时是宁愿被操步训练上课,以及更多的是我那一丁点的感情给累得直不起腰的。

我扮演另一个我,并且找不回他人要的健全的我。巴特说,我之所以发疯,是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成了另一个主体。我不是另一个:这就是我恐惧地观察到的东西。(《恋人絮语》)

再后来和Z一起,才确定有种感情近似病,只顾着弯腰,最后只会再不见人也见不着自己。分开后读了鲸向海的《精神病院》,看见分明对身体的建构与充斥,才了解始终是我的脑海及身体不住着Z的灵魂,也住不了他的形,而我们不曾建筑任何病房让彼此畅言。我们虚设的只是牢房,互相攻击直到殴出假想的对方的罪证后,我与这个身体的主人竟只能忙着拾捡彼此的手脚。我的眼睛找不到他的心,他的肺找不到我的嘴,我的脚来不及归位,他的手在告别。

直到抬起了头,人都走了;低头看看,手中尽是散落的尊严。

(你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

5.

我背叛我的师门,身体教我的是,我不挺直身子便难走的人生,偏偏被我腰斩,收回对正途伸出的手,向内缩时像断臂,我用我残废的手势向自身索爱。腰际柔韧用来实验低到尘土的身段、旋转以计算离心力之时,头晕目眩,病态的花朵朵绽放。

身体告知的神谕是,我没办法把我人生安置好。人身布满攻击点,我的系统一早被侵骇,外在的损坏内在的,内在的则尽其一生报复外在。

我们都是身体有痛的人,谁不是?直至被发现你的病包含精神上的,你身体就变成奇形怪状的容器,再怎么立正也是垂直降落之举。(你颠倒的身体啊。)我努力站着的样子不过是勉强的僵直,而脑中是偷偷缠绕而打结的线条,就算打出蝴蝶也无处可飞,画出蜘蛛八只脚也走不出阵。我精神的衰弱再再破坏我身体的形,人看一眼,我矮一截。

你知道的,许多生命中的弯腰时刻,不都是避开疼痛、识时务的姿势吗?都是藉口,我知道我其实不过是个从内到外彻底软弱的人。而我身体对精神的折磨,会不会所框架的其实是:你可以弯腰但只能是为我,并且一切不能让人知道。嘘,我知道,我的身体是现实主义,也是个秘密俱乐部。

(你是先有身体还是先有意识。)

6.

后来我最怕的不是身体的警告,而是腰弯得不好看,别人会直直地走掉。身体的直其实是,骗过身体的障眼法。例如胃痛时不可曲折的躯体,更像迷信,迷信这么做就会好起来的神话。而身体的弯其实是,灵魂倔强揽住秘密不外泄的外显姿态:我拐的弯你尽管走,我的直白不给你。

消失了快两年,胃痛在工作时冷不防来袭,一个没办法倒下的场景,没有躺平的余地,却给了我撒娇示弱的台阶。我更愿意身体有软肋,用以隐藏精神的溃不成军。

我的痛又回来了。我轻轻说了声,欢迎光临,似乎找到了哭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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