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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2/2019
【对话专栏】禤素莱·半边世
作者: 禤素莱

十六岁那年的某个晚上,和伙伴们从教堂少年团查经班出来,穿过小镇回家。途经狭小的桥,桥头坐着几个镇上的少年郎,正对着河流放鞭炮。见基督徒经过——那还是个连学校老师都会对基督徒学生霸凌的时代,为之大喜,改而把点燃的鞭炮,一一扔到我与伙伴们身上取乐。伙伴们都坚守信仰,不与之斗殴口角,也不掩耳,三三两两在火光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勇敢走过。然而,就有那么一枚鞭炮,在我的右耳旁炸开……

世界在轰然巨响以后突然静寂下来,我听不见了!耳旁流下被鞭炮炸伤的鲜血,耳里像是被弹弓击中的激痛,我哭着大喊:“我的耳朵听不到了听不到了!”那几个恶少见惹出大祸,一溜烟消失无踪。伙伴们不断安慰,扶着我决定往警局报案,都知道那些人是谁,家也就在镇上,其中领头者,还是我一个李姓同班同学的哥哥。

恶少们的反应也极快,许是在暗中观察吧!知道我们往警局去,即调动镇上相识的少年,睡眼惺忪骑着脚踏车赶到警局,转达恐吓。言下之意,如果供出人来,我们每个礼拜五上查经班路线是固定的,教堂地点也明摆在那里,要是将来时不时有石块砸破门窗,或者“不小心”烧垃圾烧到了教堂,可别意外。伙伴们与我毕竟年少,为之顾虑,竟一致决定就此姑息,把报案权当警示,不作指证,以期恶霸们今后停止顽劣行为,不再危害他人。当然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且不提我为此一生付出的惨痛代价,但这是后话了。

报案的过程充满挫折,十几岁的伙伴们贴心陪伴,协助我用不甚流利的马来文写报案书,陈述事发经过,唯对肇事者假作不知。折腾完毕,警方才用警车把我送往镇上小小的诊所,夜半被叫醒的医药助理摆着张臭脸,手电筒随便照照,就说耳膜完好,再敷衍说夜里没医生,明天再来细查。

我的耳朵在一个礼拜后缓缓恢复了部份听觉,可是右耳耳鸣逐渐形成,在一次高烧后,我竟完全丧失了右耳听力!那是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没了半边听觉,与世界就像有了层隔阂。耳鸣越来越严重,一整天持续不停,经年累月,“蔓延”至健康的左耳,逐步摧毁。响在我耳里的声音三音齐鸣——轰轰作响的瀑布声,伴以沙沙作响的风声,再偶尔来阵突发的尖锐蝉鸣。不明白那滋味的人,只要让一只蚊子、蜜蜂、蝉在耳边飞一整天,大约就能领会。适应失聪以及双耳耳鸣的过程充满眼泪与绝望,不闻不问的父母,加上考试的压力,我曾经一次次把头撞到墙上,哀求耳鸣止住,还我安宁。耳鸣严重地影响了我的睡眠,只有十七岁的我,开始依靠安眠药入眠。

一直到我离开小镇上大学,那些恶霸不曾表达过丁点的惭愧或抱歉,三、四年的时间里,这些侥幸逃过罪责的流氓,在我经过某家店铺时,内里总会传来有人故意大声地用哭腔模仿我当年的哭喊——“呜呜呜!我的耳朵听不到了呜呜呜!”

一次把自身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行为,害我一生饱受耳鸣、耳聋的困扰与折磨。每一次感冒,都可能让我丧失仅剩的听力;服用止痛药,就会加激耳鸣。上大学时,总不能逢人就说自己有耳疾罢?所以误会就免不了了,比如朋友的招呼。那些来自右边的声音,我一律没有反应;噪杂的环境里,无法听清楚谈话,最终在群体里落得沉默不语,自然形成冷漠傲慢的印象。面对所有的恶意中伤,我不解释,也不屑解释。

夏宇有首〈耳鸣〉诗,一句“耳朵的手风琴地窖里有神秘共鸣”,我反复咀嚼,默默流泪。几十年的岁月,我挣扎在只有半边声音的世界,我全力倾听也奋力与之连结,而世界的寂静与隔绝,却终将罩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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