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y Anderson的新电影《鸽子在树枝上沉思》逼得我们好好的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把它看完。整部电影用很抽离的方式告诉你，他在表演一个人的人生。电影一开头是一个中年男子仔细地看着展览空间里的鸟的标本，随即铺展开来的故事里，即是三十多格的标本人生。

与好莱坞商业电影不同的是，商业电影里面的人的形态常常是美好，轻巧有力的。好莱坞卖给我们的，是美好的向往。Anderson的电影里面的人，刷白了的脸，疲惫的神情，佝偻的背，肥胖迟缓的姿态，是会咬人的现实。现实当然不是一直那么沉重，但有一些不堪的，过于真实的时刻，是会让人别过头去不愿直视的。

其中一个故事发生在邮轮上的餐厅，一个男人点了餐付钱之后就倒地死去。船上的工作人员摸摸他的手说，已经死透了。船长说把他移去空的船舱吧。餐厅的收银员说：那他点的餐怎么办？他已经付钱了，是三文治和啤酒。

死亡一下子变得轻盈，琐事越过它，被秤得很重。婆婆静谧地过了大半辈子，在后院种菜，养鸡和火鸡。一星期几天看报纸上的马票。这样的她，却在离开之时，被搬上最荒诞的舞台。

接到电话回到老家时，婆婆已经躺好打算不再醒来。还记得在哥哥订婚礼时我帮她化了一个淡妆，她开心地说：好久都没有擦水粉了！看见棺材里的她样子憔悴，我想帮即将启程的她，化一点妆。粉饼碰到婆婆脸颊，脸颊马上像蛋糕一样地软塌下去，弹不回来。这样的触感，是我对死亡，最具体的体会。

把沙子抖落出来

5天的丧礼，很长很折磨人，活人死人都要配合演出，每天早上师公来到，用制式的哭腔唱着阿Mak啊你就这样啊去了，留下我们啊在这里，阿Mak你可看到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跪地，起来，跟着转圈。他越歇斯底里，我的情绪越抽离。我很多时候都拿着香恍神，在想婆婆有在看这场大龙凤吗？不要相信师公，我们都很好，你安心地启程，不要有牵挂。

婆婆一离世，香炉上的金银纸就不能停，日以继夜百万千万地烧，她才可以在另一边喝咖啡叹世界。在世的价值观，我们也完完全全地套用在另一个世界了。要有钱，有车，有佣人。在整理婆婆的衣服时，一位长辈说，如果不剪掉她的口袋，她可是会把儿孙的钱财都带走的。哀伤的姑姑们一下子振作了，拿起剪刀把婆婆的衣服口袋都剪了个洞。我们是多么身不由己的民族，生为孩子，死为孩子，还要埋在福地，福泽子孙。

整场丧礼最令人心碎的，是每天早上桌案上的咖啡。 婆婆生前走到哪，都拿着一个装咖啡的大铁杯。医生说她不能喝之后，她还是冲，然后看我们喝。我多希望，如果真的有灵魂弥留之际，她已经好好地，很满足地把咖啡喝完。

丧礼结束后，师公向妹妹搭讪：那个是你婆婆哦？可以跟你要电话号码，做个朋友。我突然知道了，他并没有安抚婆婆灵魂的能力，他也是一个演员。

电影最后几幕中，一个女生经过一个百无聊赖的露天咖啡馆，她停下，抖落鞋子里面的沙。坐在咖啡馆的售货员说：她鞋子里有沙，真好。旁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把沙子抖落出来，感觉会好一些。

那个疼痛半生的身子也曾是婆婆生命里的沙，而那颗沙子已经变成婆婆坟上的素馨。就到这里吧，这个丧礼带给我的沙，也抖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