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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9/2019
【第十五届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组首奖】林俊龙/Chelsea Blue(上)
作者: 林俊龙

“Do you know Chelsea Blue?(你知道切尔西蓝吗?)”我爸在临终前,语气轻得像羽毛一样地在耳边这样子对我说。

“Chelsea Blue”我反复地念了它好几遍。最初时我觉得像是一句清晨幽会的情人在彼此间发出耳语的叹息,听起来很神秘,很适合成为小说的标题。虽然我不懂这两个英文字排列一起的实质含义。可能是一首歌?也可能是一颗宝石的名字。

但也不一定,因为说到Chelsea,首先想到的一定会是耳熟能详的伦敦足球俱乐部,而那支球队的球服刚好也是“Blue”的,和我们平常用的蝶豆花那种“Blue”十分相近。

我猜,我爸要说的可能是这支球队。但不知道他临终前告诉我这支球队的意义是什么。让我赌球赢一次钱吗?可是他没指定出日期,谁会晓得那支球队什么时候赢呢。

以往我爸时常给我说很多故事,那些故事几乎由他亲生经历所改编。他说的每则故事分别是不同的小水滴,因此集结起时多到可以变成一条河。而最近的几个晚上,我站在这条河上舀起了几瓢水,什么Chelsea Blue的,看看我爸是不是有预测球队胜利的能力。可惜的是,并没有。不过,我意外地有了新发现,Chelsea Blue似乎和一只猫有关系。这只猫影响了我爸,还和似真似假的灵媒交会上了。当然灵媒不是我爸,是我爸的爸爸。

我阿嬷生了一对双胞胎,先从母胎出来的是我爸,接着是我叔叔。我爸当时接生下来被脐带缠绕在脖子上,虽然医生剪开了脐带,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婴儿体力还很虚弱,没多久就夭折了。接生的华人医生当时很紧张,不管用什么倒吊的方式拍我爸的屁股,我爸就是不做任何反应。而我叔叔倒是在一旁护士的怀中发出响彻全场的哭声。总之,我爸当时在医院里的记录已确认了死亡。

我爷爷一家在悲喜的夹击下,从无到了有有,又从有有到了无有,心情明显是悲胜过了喜。他们从医院走出来时,一对夫妻怀里各自抱住了婴儿。一个在哭,一个在路人眼里像沉睡。阿嬷抱着的是声音令人发愁的叔叔,爷爷怀里的婴儿是我爸。他们回家的路上在一段沉默中度过,像孤魂野鬼一样在该办丧事,还是喜事的想法中不停徘徊。阿嬷说,“死寂的声音比实际的声音来得大。”最后,做师公的爷爷先办一个小小的丧礼举行招魂仪式,等七日以后,最靠近吉日到来时,再用叔叔冲喜。

只是丧事的当晚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爸在一个小小的橡木箱子里复活了。半夜守在灵堂的爷爷被哭声惊醒,以为是我叔叔饿了要喝奶。因为哭声是一阵一阵的没有停下来过,他跑进了房间,发现阿嬷身边的叔叔睡得很香。他准备走出房门时,一道黑影快速从灵堂的客厅溜了出去。爷爷也随着那道黑影冲出外头看,小小的黑影停在了门篱处,牠回望了屋内一眼,随后用轻盈的脚步投身进大片阴影的灌木丛里。

爷爷心里当即有了谱,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猫溜进了牛比人多的村里来复活我爸了。当我阿嬷知道我爸再度复活时,她开心得抱起他不停地哭泣,搞得像是我爸又死了一次的感觉。而爷爷一直无法忘记野猫对他的回望。牠发着绿光的双眼是骇人的,他绝对相信师公界里那些具有权威性的禁忌条目,加上那还是一只黑猫,很邪门。他有理由相信当时被复活后的我爸体内,绝对不会是我爸最初的那个灵魂。

爷爷当下想遗弃我爸,他把想法讲给阿嬷听。还在为孩子回来喜极而泣的阿嬷生气地对爷爷说,“你三八喔!孩子回来了,你要感恩酬神才对,怎么可以丢掉?”阿嬷抱紧我爸继续泪如雨下,“他是我心肝耶!”她说出那句话时,好像孩子回归到她体内变成其中一个器官。

因为爷爷看阿嬷哭成这样,也不再勉强她。但我爷爷自此对我爸严格冷漠的态度到他过世时也不敢有所松懈。他害怕那只黑猫带到家里来的是恶人,待到时机成熟后会酿出一发不可收拾的灾难。我听阿嬷说这件事时,大笑了出来,怀疑爷爷一定是看太多林正英的电影了。

至于那只黑猫一直住在爷爷的村里,牠似乎擅长运用身上的颜色隐匿于阴影中不让人发现。我爸和我叔叔那段时期还在上小学,他们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牠。他们惊讶于牠矫健的身姿,一下子像黑色的闪电突然消失在眼前。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生物,据说他们出世以后村里的猫都消失了。隔天,他们又再度见到了牠。这一回他们见到的黑色闪电,变成一块影子停在了他们面前。我爸向牠招手,示意要牠过来。牠听懂我爸的意思,竖起尾巴缓缓朝他们走去。牠在两人的脚边围绕,脸颊蹭过了我爸和我叔叔的脚,像个小孩子在撒娇。我叔叔爱死牠了,尤其是猫咪那双蓝色的眼睛,非常水灵。我叔叔从侧面发现牠眼睛上晶莹剔透的水晶体后,给牠取了一个光线可以穿透的名字——“水滴”。

他们故意把学校午餐吃剩,等经过回家的路上,再把剩余的拿出来喂养“水滴”。有时候是烧卖,有时候是叉烧包,或者是半包的经济米粉。他们第一次蹲着看“水滴”咀嚼食物时,抬头对视的瞬间,有了类似静电流过他们脑后,他们在同一时间举起食指顶住了鼻尖,并且紧贴在各自的唇上,以示“绝对不可以告诉爸爸”。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双胞胎的证明,他们一生之中唯有过一次珍贵的默契,而那一次就用在了这里。

他们和“水滴”相处了大约半年左右,有一天“水滴”突然不再出现,像是因为一次猛烈的阳光曝晒后蒸发掉了。我爸最后一次见到“水滴”是在村子举行中元普渡的法会上,那场法会由爷爷主持进行。村里的人把金纸堆成了山,因为那场仪式在黑暗中进行,没人看见一只小小的“水滴”端坐在了金纸堆旁。我爸赶紧上前赶走牠,一来是怕接下来火会烧伤牠,二来是爷爷向来讨厌黑猫。偏偏我爸怎么赶,牠也不走,将牠抱起,牠也会挣脱。牠一直坐着等金纸山开始烧起火,火快烧到牠那里时才肯离开。这只来自阴影的使者,离去时无声地步入了黑暗,背上映着熊熊刺烫的烟火,牠似乎习以为常了,将自己再度隐没于黑夜中,仿佛是来到人间看了场大戏后,又回到牠世界里去。

我爸觉得牠还会回来的,并没有多伤心。但失去“水滴”的叔叔,连午餐也吃不下饭了。他把没动过的午餐放在每次喂养“水滴”的位置,想要以此来引诱“水滴”出现。当然计划一次也没成功,我爸的弟弟因此日渐消瘦,最后患上了厌食症,于二十二岁那年去世。不过那已经是后话。

我爸在他十五岁以前的日子比较苦闷。爷爷并不疼他,只爱惜他的弟弟。当时,他还小不太清楚为什么父亲要对他冷漠,他有一度以为自己不是他亲生。每当他上学前照到母亲梳妆台上的镜子,见到自己的脸孔和父亲一直疼爱的弟弟长得如此相似时,他又感到疑惑不明。

我爸从小喜欢赛跑、拔河、足球这种激烈且高爆发的体育。小六时,参加过一场市内联校的足球赛,我爸作为前锋在场上的表现异常亮眼,使得队伍获得当届冠军。他当初立志要成为像迪亚哥·马拉度纳(Diego Armando Maradona Franco)无人可挡的出色前锋,想要在球场上发出耀眼光芒。

我听他说这段往事时,才刚上小一。那是一个周末,他把我带去了草场上踢球。当时我问他“那你成为了出色的球员了吗?”

他用一种直接的语气承着婉转的答案应承我,“不然咧。”接着竖起一根食指顶着一颗转动着的足球,不让它掉下来。

“Cool!不就很多人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刚问完,他没有回应,他站在草场中央颠球给我看。

好厉害!我兴奋地看着那颗不会落地的球,好像有一根我看不见的线绑在他大腿前膝、脚踝、脚背、脚后跟和那颗球之间,他非常完美地操控着在晨光下沾了露水,发着微微光泽的足球。

我爸才不是什么职业球员咧。他到镇上的英校念中学不久就没再踢球了。大致原因又和我爷爷有关系。因为运动鞋的鞋头以及鞋面严重破损,连修鞋匠也无法用补丁的方式拯救。向来不喜欢我爸的爷爷哪肯买球鞋给他,而且足球在他那种七〇年代思维的脑袋里,只是一种没有出息的游戏罢了。

放学回家时,我爸经常路过一家鞋店,鞋店里有本地产的白色校鞋、Bata鞋、高跟鞋、帆布鞋,还有一些外国进口的名牌球鞋。那些名牌鞋的款式只会摆出一只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鞋子一起陈设在凌乱的鞋盒上。那间店的老板,下午在没什么客人的时候会坐在柜台里打盹。我爸喜欢众多鞋盒上展示的其中一款Adidas球鞋。那是一九九四年Adidas公司推出的革命性产品,虽然已经推出了几年,产品也接着出了好几代,但一代的价格仍然贵到天价,小镇里会买它的人其实没有几个。

从那只球鞋被店主展示出来的那天起,我爸就喜欢上它了。比起一九七九年推出的Copa Muntial系列那种看起来软绵绵的球鞋,它更为刚猛。黑色鞋面上的鱼鳍型摩擦条和立体鞋舌给人一种庞克凑合皮鞋的怪异感,鞋底边缘沿着几根鞋钉下交叉出一道像“8”或“∞”的橘红色扭曲X字样,这只硬派的球鞋极易让人联想到熔岩,我爸当时是这么和我形容的。它有一个凶猛的名字,Predator(猎鹰)。“猎鹰”的观感,有一种只要穿在脚上,下半身的每条肌腱会汇聚起沉稳能量的感觉。我爸时常说那双鞋子,如果在一片天然真草的球场上穿着,随时都可以踢出高速爆发性的远射或长传球扰乱对方的阵型飞入龙门。

可见我爸非常渴望获得这双球鞋在球场上驰骋。结果在某一个下午,他终于梦寐以求把它握在了手上。在一道阳光下小心翼翼地把玩,检验它身体的每个部分是否如同骨骼一样硬朗。然而他仅仅只有一只,他把它穿在脚上,比对起另一只已经在脚上的Copa Muntial系列球鞋。两只都是新的,同样码号,却不同款式。我爸穿着它们在房间里走路乱跳,他十分激动,因为那双鞋子的重量和他想像的重量竟然一致。

很快的,那只鞋子引起了我爷爷的注意,严格的爷爷质问他是怎么获得球鞋的。

他冷静地说,他向鞋店借用了两只不同款式的球鞋穿穿看。

当然,他这种说法爷爷一听就直接痛打他一顿了,那一次还是打得最惨的一次。老实说,我爸打从心底没有想占有那只“猎鹰”,他只是非常希望可以穿在脚上,证实是否符合他一直以来所作的想像。然后再穿进草场踢上一球才还到店里去。

结果,那两只球鞋在我爸身上不到两小时,就被迫归还给店主了。每当想起这段故事,我能够充分体会到那两只球鞋和我爸的命运。我以前不太相信命运。等到最近,我才发现人的选择与某些物事达成的连结,往往暗喻了人生的过去以及未来,那仿佛像是人们说的冥冥中该有的注定。我时常在想,一只野猫点名复活我爸后,把两个长得相似的人,拉入了两种不同的命运。这不就和我爸那天亲手挑走两只不同系列,同样码号的球鞋情况叠合在了一起吗?虽然至今也没人可以证实我爸的灵魂是否由那只黑猫带来,或与我叔叔同出于一个母胎。但阿嬷的想法很简单,“都是我的。”或者“归来,是一种福分。”所以当初我爸夭折时,才会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她疼我爸的方式,有时候会以为她害怕再度失去我爸。因此我爸离家的那年,阿嬷正在清理鸡舍,她听到我爸要离开,一度双脚不受控制坐在了鸡舍的围篱前哭着喊我爸的名字。隔壁的人听到阿嬷哭得这么惨,纷纷跑完出来看。他们见到她头上和围裙全沾着鸡毛和鸡粪,向着一条无人的小路频频招手且哭诉着,邻居还以为她养的十几只鸡全逃走了追不回来。

我爸的学业成绩一直不是很理想,不过在校队的练习赛上总是获得不错的成绩。但他在十五岁时遇见了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风暴席卷了亚洲。金融危机使得股市崩盘,国内通货膨胀,社会失业率飙升,贫困的家庭更穷,整个社会陷入人人自危的状态。爷爷因为没有再多的钱一直资助考试成绩不好的爸爸,最终他选择割舍了他的学业,再把省下的学费补贴到我叔叔身上,并且也要求我爸工作赚钱补贴家用。不久之后,我爸便为了寻找工作离开了家。

离开家,其实是我爸提出的。很早之前,他就有这种打算。他只是怕讲出来阿嬷会伤心才一直没说。他说“每天对着牛比人多的小世界,多无聊。”然后就轻易地决定离开了。阿嬷,亲戚朋友邻居出面阻止他,大家都觉得他还太小。全村唯有我爷爷觉得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没阻止他。但由于我爸的离开,我叔叔最后才有了足够的学费念到大学,和一笔医药费医治厌食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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