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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9/2019
【第十五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散文组评审奖】女身(文/翁菀君)
作者: 翁菀君

圖◆Katarzyna Bruniewska-Gierczak

别人说好事不成双,自从你来过以后,我就信了。

那个草木始发的春天,我在前往中国昆明的路上,意外探见内裤一朵鲜红血迹。以为是月经早到,没想却是你来了。然而盼了多年的事,那么突如其来又怎能轻易想起?于是我在这樱花与雨水交忽飘落的四月天照常上路。这时节离我生日仍有数周,却也是祭拜祖坟的清明,仿佛一个生死交会的临界。而你选择了在这样的时候第一次住到我的身体里。

经过无数次人工受孕的失败,我又如何能猜测你竟在我丢掉所有助孕药物后,突然来给我惊喜。

血来一天就停了。我半信半疑,猜想也许是你,但重复的失败教我不要轻易期待。我不敢相信这具熟悉的女身原来也有自然孕育的能力。纵使医学报告显示它健康无碍,理应早就能哺育一个孩子。但十年光阴转眼逝去,我的子宫仍然是一片原始的荒芜。

我依然记得那一次又一次的痛,从身体延伸至脑袋,再漫延至我的心脏。那样的感觉,有别于记忆中对痛的认知。同为细针刺入皮肤,高中生物课用以验血型的针尖再可怕,也不过片刻恐惧。人工受孕的过程中,我一针一针地注射身体,如斯痛感带着期待和希望,因此能隐忍、能承受。肚皮上留下的触觉与瘀伤,经由一连串的医学程序慢慢催化,既孵出了希望的体积。在长期吃药、注射、取卵、置入胚胎和居家等消息的过程中,“希望”这颗种子日益壮大,让我以为只要承受过痛,必能等到一个生命在体内成长。但命运的本质是不相等,也从不顺应人心。于是,每当医生宣告失败,那痛的感觉才从肚皮迅速窜升成一枚无限延长的尾音,漫延直到我头皮发麻、眼泪直流。

我一边经历失败,一边断定此身某些机能必定早已故障,我注定是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所以,你在我毫无预警之下来临,实在让人措手不及。我曾听说,父母是孩子到这世界来的桥樑,他们的诞生是一种选择,选择通过你的身体来成就自己的生命。而你既选择了我,我便有责任保护你。但是,在我确认了你的那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老人惋惜地说:“你为何不要这个孩子?”

醒来,下腹隐隐作痛,未几仿佛有人以重拳捶入腹中,你就变成了血块流出我的身体,染了一床殷红。

那是第一次。你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但我并不特别伤心,只是有点惋惜。至少我开始相信,我的子宫是健全的温床且拥有孕育生命的可能。但身体所承受的痛会让人清醒,我因此开始思索,能否自然怀孕于一个女人而言是否那么重要?

自从科技发达重组了自然定律,只需要一颗精子、一粒卵子和一根试管,就能化被动为主动,让生命的繁衍摆脱顺应天意的困境。然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始终无法抑制那种与生俱来的,对自然伦理的顺从与崇拜。当我发现我的身体拥有承载另一个生命的可能,我于是充满喜悦。精子与卵子在我体内自然结合,最终虽未能幻化成鲜活的血肉之躯,却让女孩一夜成了母亲。奇妙的心理变化仿佛不断演进的生物科学,在我体内开出一朵温润的花,不为人知地修改了我尖锐的棱角,使我以更为圆融的形式去感受生命、体会他人,进而遏制我在人与人的相待之间变成一只魔鬼。

记得某个农历新年期间,她们在我入门前已迫切追问:有消息吗?抑或在新年聚会大伙儿面前,不知是故意还是随口,说谁又梦见亡故的祖辈来探问你们何时为人父母?他们问我,我问谁?我敏感而记仇,这恨已记在心头。后来决心避年,数年不让自己落入困窘的境地,才渐渐自怨恨中抽离。然而,同为女人,她们一生受困于传统束缚却懵然不知,也是一种可悲。但我既然会生气,说明我多少也和她们一样在意我子宫的破败,在意我迟迟未能当上母亲的憾恨。

直到你第二次到来,我开始明白,只有宽恕与原谅才能让人走出阴翳,去寻找辽阔的天空。

你再次来临,已是两年后的春天。同样是新旧交替的时节,我在中国的旅程中绕着西湖骑脚踏车。经过上次的教训,两年来我不敢停药,怕万一你再次回到我的子宫,我必须以完备之身来迎接你。依然是在生日之前,我看过内裤那朵红花,确定果然是你如约而至。于是,安胎针、黄体素、叶酸、抗多囊卵巢症的药一份不少,我尽我所能养着你。我在扫瞄荧幕中看你从一个黑影一天天长成一个小人儿,仔细指认那是你的手、你的脚,你高挺的鼻子、额头。你是我女儿。

在你长大到四个月的时候,你却还是走了。那么出奇不意地离开,仿佛一种报复。

我曾怀疑到底是过去我负过你,抑或我今生欠过别人,才必须经历生出死胎的痛楚。你既以我为通道,两次却都来了又走,这是要渡化我,还是惩罚我?

阵痛十八小时,羊水破开。我张开双腿、用力鼓腹,让医生用他的手指深深进入,要把你和胎盘拉扯出来。身心俱痛原来能让恐惧凌驾悲伤和羞耻。我看着自己挣扎的身体和紧握床杆的拳头,几乎觉得此身不再属于我。我的身体变得陌生、诡异,痛的同时却又仿佛事不关己。

多年来不断经历人工受孕,每一次都让我离自己的身体远一些,让怀孕这件事离爱远一些。这个过程把一个人简化成一具纯粹的肉体,把爱简化为医学程序。就像我用力想把你挤出我的子宫,彼时就忘了流泪、忘了体会我对你的不舍和爱,我只想赶快回到寻常生活的正轨,重新夺回身体的主权。

直到我的子宫彻底干净了,我才觉察一阵虚空。我抚摸平坦的腹部,胯下留着你离开时的记忆触觉,犹如突然记起了什么而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这一哭,就整整哭了一个小月子。

眼泪止不住,只好去走路疗伤。买了到台湾的机票,我住在同学永和的公寓,每天步行越过永福桥、汀州路,以为那样不断向前迈步就能找到旧时的自己。年轻时倔强鲁莽,却因未曾发现命运残酷而无知地快乐着。我抬腿就走,每一步如宣泄也如赌气。用身体受的伤,就用身体来疗愈吧。我竭尽所能地走,只为用双脚的印记替代悲伤和身体的记忆,想借此重拾勇敢与纯粹。

我白天走路,晚上等同学下班回来,四个女生就窝在客厅聊至夜深。

若你有机会到这世上来,这几个女生必定是你学习的榜样。她们是我见过最宽厚温柔的人,她们善待他人,更懂得善待自己。她们之中,贤和月也是情侣。记得初到台大上课,某天贤毫无避讳地和我说起她的女朋友。她说,我觉得你能接受。然而她诚实地面对自己并认清所爱,那是她生而为人的权力,又怎么需要他人来接受?但就像她们包容我人生中一些异于常人的决定一样,我们从来都站在平等的位置交往,并以多个盘膝讨论的夜晚参与彼此的经历。

人与人之间的宽待与生命的辽阔,也许大多源于自己受过的伤。因为隐忍过痛与屈辱,在伤口慢慢结痂并长出新肉之后,才学会看清事情的本质,尝试理解这人生中任何的决定皆有理由。我和这三个女生相识十年,我每每受了伤便到台北去找她们。每一次,甫踏入那所公寓的大门,未及开口,眼泪已夺眶而出。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知道自己的困顿将被看见、被理解。在我们的交谈之中,从来谁都不轻易把自己的价值观硬硬套在别人身上。

我一直想要个孩子,让你如挚友姐妹般与我为伴,并成为我逃离世事的借口,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个胸无大志的人。然而,贤和月的处境却让我明白,孩子的到来并非为了成就一名母亲,而是成就他自己。我看着她们为了自我确认而不断与家人沟通,进而纠结、冲突,甚至怨恨,我突然明白作为一名孩子或父母原来都不简单。从青春走至成熟,我这对女性朋友必定也经历过挣扎与自我认同的艰辛过程,然后才找到一种合适的姿态,以小数生存于这个属于众数的世界。

印象中,月从来不穿裙子,听说她大学时曾以布裹胸,以为这样就能抑制乳房继续胀大,阻止自己长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在接受自己的爱恋之前,要接受的原来是与生俱来的身体。这时我仿佛有所领会,你两次都来不成,或许因为我始终未能真正接受自己。在我想给予你一副身躯之前,漫长的受孕过程却使我混淆了何谓身又何谓心?抑或,到底何谓爱?

倘若生命的形成被简化为一次体外受精的程序,这让我开始思索精子和卵子来自谁又有何关系?在人工受孕机械化的过程中,伦理和爱已渐渐变得支离破碎。为了拥有爱的结晶,爱被切割成冰冷的步骤与数字。初时是凌晨爬起床计算身体的基础温度,接着遵照医生的嘱咐在排卵期交配,后来关心注射后能排出几颗成熟卵子而又将得到几个健康的胚胎?人工受孕在乎的是身体的配合,至于人心的感受,那对成功毫无帮助。也许世事必有舍才有得,要解决身体的问题又岂能兼顾心理的变化?正如我看过的医生们,专业却总是冷漠。

有时我不禁怀疑,在我遇过的医生眼中,病人是否拥有名字?抑或那些各别的女性身躯所展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受孕契机,甚或不过是一次金钱的交易?这些年来,我从深信我的医生有办法使我成为母亲到每次会诊皆心存质疑、微微愤懑,我不知道能否再千方百计地把你带来这世上。我想你知道,我已身心俱累。

于是在那最后一次的怀孕中,当我刚刚知悉你的性别,你便无了心跳,我想或许我该放过我的身体并与自己和解。

为了慎重地与你告别,我带着我的身体展开了一段步行之旅。我用双脚走过山川河畔,仿佛渴望用身体的行动来释放受困的灵魂。旅途中,我若遇见小女孩也总会想起你,我屈指数算你要是活着,如今也快满两岁。我后来决定给你取个名字。光如──倒过来念则宛若光照,曾映亮我部分的生命。你虽然没有具体的血肉之躯,却始终存在于我心,并让我里里外外地照见自己,重新思索我这副女性的身躯及其命运。

欧洲山上一次意外的身体经验,冥冥中似乎给了我答案。

记得我独自走入那个男女共用的水疗空间,仿佛不慎进入天体浴场,每个人一丝不挂、彻底坦露。我挣扎许久,始终过不了自己那关而穿上了运动内衣裤,在一群赤裸的身躯中当一个异类。当我在水疗池中因找不到开关而径自窘急时,一名中年妇女光着身子前来帮忙。她丰满而松弛的乳房在我眼前微微摇晃,身上的皮肤隐然嵌着年华的皱折。我红着脸望向她的眼睛道谢,只感觉到一种与情色无关的善意,仿佛盘古开天以来世界万物本该如此坦荡无色。

妇女离开后,白雾渐渐散开,我遥望远方露出的明晰山景,像获得了谁的允许般径自退下衣物。我赤裸着身体,犹如退下了此身所依附的意识形态与文化重袱、悲伤与怨恨,顷刻我只感到轻盈。我站在池水中央,任池面上身体的倒影于波光中重复地被撕碎又拼贴起来,我仿佛是碎片,也是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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