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结束清零政策：剖析政经危机

杨：中共二十大前，外界一度猜测新一届政治局常委将会是习派和其他派系之间的权力平衡，结果却出乎意料，常委全是习近平亲信。但随后，中国各地爆发了抗议活动，我破天荒在中国（至少自1949年后）听到人们批评政府和中共，要求习近平下台。这对中共而言是前所未有，也是极度危险的。

许多习近平特色的政策被逆转了。如大家所见，中国骤然放弃了清零政策，也放弃了针对停滞不前房地产项目的贷款政策和针对科技公司的政策。政府突然开始对民营企业表示赞扬。他们还向其他国家伸出橄榄枝，邀请澳洲外交部长黄英贤和美国一名高官(编按:美国务卿布林肯)访问中国。显然地，习近平的政策都发生了180度的逆转。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12月中旬进行的中国经济工作会议上，他们没有提到“共同富裕”这样的口号——“共同富裕”一直是习近平另一关键政策。这一切都让我认为，中国政界出现了重大发展以扭转习近平的权力。

有趣的是，习近平12月初去了沙地阿拉伯，而政局就是在他离开时发生变化的。国家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威胁政局稳定，国家主席不应该出国。我认为这是为了保面子：习近平参加的这些会议表明，沙地人向中国出售的石油将以人民币定价，而这将是中国货币国际化的一个重大进展。然而，众所周知，自2016年以来，人民币国际化是一纸空文。

●记者：中国疫情形势的变化对中国经济前景意味着什么？

杨：许多习近平特色的政策被逆转了，很显然的这是一种积极的变化。人们长期被强制性隔离在家“冬眠”，存了很多钱，结束冬眠后势必会开始大花钱。但这种现象将是短暂的。中国一直没有任何消费刺激措施，而且农村人口失业率很高。中国市场在这些防疫政策被逆转后可能会出现一些颠簸，但不会持续太久。

这是因为中国政治制度存在一种根本性的矛盾，无法以可持续性和健康的方式促进经济增长。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中国有点陷入困境了。

●记者：您指的矛盾有哪些？

杨：众所周知，中国经济很大一部分，尤其自2009年以来，是由房地产推动的，而房地产占家庭财富的70%左右。另外，如果把水泥、钢铁等原材料和建筑等活动也包括在内，中国经济约有20%至30%是基于房地产。由于房价稳步上涨，中国已经严重地过度建设。这是一个巨大的泡沫，之所以维持了20年主要是因为政府不敢戳破它。政府允许银行和影子银行不断滚动不良贷款。习近平在2020年试图阻止这种行为，接着2021年恒大和其他房地产巨头引发了房企违约潮。

●记者：这个烂摊子已经差不多收拾干净了吧？

杨：我不这么认为。事情最初是大型开发商开始预售，于是在开发项目建成前18到36个月，出售楼盘所获的的现金比例大幅上升。但这些公寓很多都没有如期交付，导致支付了首付并继续支付抵押贷款的人们非常愤怒。政府尝试用很多不同的方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但从根本上，政府能做什么呢？这些开发商卷款走了。结果，人们不再愿意预付贷款，政府也不打算给开发商增加贷款来弥补这个缺口。这就是核心问题：房地产市场是不会恢复的，如果房价价格不涨，开发商没有完成房地产项目，人们就不会购买。

●记者：房地产行业的危机如何影响中国国内消费？

杨：房地产繁荣时代持续多年，在中国引发了很多次生效应。比如，由于房地产价格上涨，地方政府希望购买更多土地，开发更多房地产。地方政府向老百姓购买土地使用权，他们口袋里有钱了，就大大地促进了消费。很多新投资项目的爆炸性增长都得力于向政府出售房地产的钱。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就是为什么汽车和家电销售下降，豪赌也不会再恢复，至少不可能恢复到2012年之前的增长率。这就是问题所在：中国房地产过量开发，房价也过高。政府对此别无他法，只能持续地吸收损失；这意味着接下来几十年，增长停滞不前，甚至过去的收益也会逆转。

●记者：中国还有什么办法重新走上强劲增长的道路？

杨：中国实际上分为两大板块：沿海富裕地区与内地欠发达地区。内地有十亿人口为沿海地区提供低廉劳动力。由于沿海城市没有在教育、医疗和养老金方面支付这些劳动力的全部成本，这些城市的经济看起来非常繁荣。相反，内地地区人民的健康和教育水平与阿尔及利亚相似，社会福利也肯定比马来西亚更差。如果政府要帮助内地人民摆脱贫困，将他们与沿海地区的3.5亿人口融合发展，中国的整体增长就会被拖慢。如果政府把他们完全排除在外，那就无异于将中国一分为二了。

●记者：那政治局势依然很有可能会进一步紧张吗？

杨：是的。想想上世纪90年代德国统一对国际经济和世界政治造成了多大的破坏。而中国面积是德国的10或20倍，内地和沿海地区之间的收入差距比当时东德和西德之间的收入差距还要大。

●记者：有鉴于此，中国未来几年的经济增长率预期会达到什么水平？

杨：这很难说。但通常靠投资驱动的繁荣时期结束时，经济增长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跌至1%的水平。另一问题是，有很多“经济痛苦”是你看不到的。中国很多地方政府没钱了，只好关闭医院、学校和公交线路，导致人民过苦日子，但这些情况都是世界看不到的。

●记者：与此同时，中国外交紧张局势加剧。您如何看待中美矛盾的最新进展？

杨：习近平重大失误之一是他处理国际关系的方式。话说回来，中美矛盾是必然的，但他的外交政策加速了中美关系恶化。去年2月支持俄罗斯是一大错误，因为中国并没有从中受益，反而引起许多国家的反感。另外，别忘了美国政策主要是由国防和国防思想主导的，中国支持俄罗斯并对台湾发表敌对言论，令华盛顿特别焦虑。

●记者：在经济方面，美国去年秋季加强了对中国半导体行业制裁，导致中美对抗升级。北京将如何应对这些制裁措施？

杨：中国已决定在世贸组织挑战美国晶片出口限制。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成功，因为美国将这个问题定义为国家安全问题，这不在世贸组织的职权范围内。美国正在全世界各地寻求其他国家的支持。不管怎样，我认为伤害已经造成。另外，跨国公司都研究如何将供应链一部分转移到其他国家，以减少对中国的依赖。而且，在中国的外国人和签证持有者比在2016年前和疫情爆发前，少了很多。

这意味外国公司存在信任缺口，也意味着新投资的发展要慢得多，技术转移也少得多。接下来这些公司将会更多探索越南、马来西亚和印度作为投资的目的地，而不是中国。无论中国如何应对晶片制裁，这已经是既定事实。

其中，苹果公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该公司在印度投入了更多生产，他们也谈及减少对富士康郑州厂（世界上最大苹果手机工厂）的依赖，这是非常明智的。

●记者：中国和台湾之间的关系极其复杂，发生军事冲突的风险有多大？

杨：我不知道。中国入侵台湾并不是明智之举，但很多人确实会做出不明智之举。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目前情况非常糟糕，我们希望这对中国是一个警告，避免重蹈覆辙：与同种同族的人发动二十年战争，将不会受到中国士兵的欢迎。

●记者：您认为如今华盛顿和北京之间的关系将如何发展？

杨：美国国会不愿与中国发展关系。但更深一层的问题是：从美国的角度来看，与中国改善关系将会有什么好处？这个问题比几年前更难回答了。有趣的是，美国如今已经变得更自信，采取更强硬的态度了。北约盟国的能力加强了，从国际形势来看，大国的竞争性在日益弱化。许多人以为，中国崛起后，美国将衰落，全新的单极世界将会来到。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记者：最近几周，投资者对中国股市的情绪发生了明显变化。您怎么看，“可再次投资”中国吗？

杨：确实如此，人们情绪变化非常迅速。我之前提过，我认为二月底或三月会出现消费激增，这将有助于改善人们对中国股市的情绪。许多公司已经放弃了在美国退市的计划，很明显，中国政策制定者正在伸出橄榄枝，但中国经济不会全面复苏。分析师和投资银行的工作是出售股票和债务，所以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地。但是以大宗商品为例，可能除了用于电动汽车里的锂和镍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对市场有利的商品。但对于铁矿石、铜或铝，没什么积极性可言，因为中国房地产不会复苏。

●记者：那么，2023年在中国投资最重要的是什么？

杨：市场主要会出现波动性。不管政治如何发展，市场没有强有力的方向或共识。我认为在新的一年里，中国政治冲突将会加剧，这意味着出台的政策将会令人困惑、自相矛盾和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