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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

在大学教书,我的课都排在下午。一开始是因为住得比较远,从家里赶去学校的路上常塞车容易迟到,后来疫情暴发改成线上教学,我还是把课安排在下午。早上不是睡不醒就是太清醒,下午昏黄暧昧没有明确的分界,就像文学在我心中的感觉,与现实保持着若即若离。 小学时我在家里的书架上发现了金庸的《神雕侠侣》,只有第一和第二集。听大哥说是他以前的儿时玩伴用炮竹炸坏了他的玩具兵所赔来的两本。母亲要我在家多温习功课,不准我读小说,图书馆的小说也只能在图书馆看,不能借回来。于是放学后炎热的下午,我谎称自己要回房睡午觉,实际上想偷读《神雕侠侣》。大人规定房门不能锁,我便只把门合起不锁,再把睡房的窗帘拉上。不够厚的粉色窗帘被阳光照射竟微微发亮,而我也惬意地躺在床上托住小说阅读。 备受欺负的杨过住进了古墓里,与小龙女终日不见天日的相依为命。我认为小说最好看的部分是杨过练得绝世好武功重出江湖,打败曾经欺负过他的同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也只能来回看那前面两集,还没看到杨过等了小龙女16年那么荡气回肠的爱情。我那时只读到第二集的小龙女被玷污,还停在杨过被郭芙砍下了手臂,看得我愤愤不平,然后又重头看起。 我猜古墓和我的房间一样既封闭又温馨。如果突然听见母亲在门外的脚步声,我便立马把小说塞进被窝里,倒头装睡。 后来这样的空间也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我在大学读完本科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在没有面试预约的日子里,我会在下午时分潜入马大校园,找无人的教室待着,读我的小说。 那一排教室是我以前副修东亚系日文部的教室,每一间教室的空间都不大,仅容纳30人左右,适用于上小课。我喜欢去那里,因为教室前有一棵很大的丹绒花树,很阴凉,人也被藏匿得很好,不像中文系的楼层太容易遇到认识的人,问我找工作的事。 我会走过那一排教室侧耳聆听里面有没有声响。停在无声的教室前,轻轻推开门,先观察里面有没有人坐着。无人,我便安心踏进教室,开冷气,随意挑一个位子坐下。如果白板上有上一节课留下的字,我会稍微留意,有时甚至能猜到是哪一位老师的字迹或哪一堂我修过的课。 重复着在做同一个梦 打开我的背包,我那时只读一本书,朱天文的《荒人手记》。我总是反复咀嚼那一句: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预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这本书是我在九份一家二手书店买的。在大三修完大学学分以后,我和友人相约去台湾旅行。逛九份的那个下午,天空忽然下起雨来,没带伞的我们为了避雨踩石阶乱走,绕过一些民宅,感觉离店家与大马路越来越远,我们想走回原路却迷失了方向,后来竟不知如何走到一家二手书店。二手书店的二楼卖书、底楼卖唱片,我还买了一张苏慧伦的精选集。每次听苏慧伦唱“一个人孤单单的下午,当风吹起每棵树都像跳舞”,我就会想念起毕业前的时光。 我并不急着把书读完。教室的后面也有树,有时我会站在窗前看舞动的树与跑过的松鼠,或者帮忙擦白板。 总是出其不意地有人打开教室的门,某一堂课要开始了,我又要移动到另一个教室。当一个无人的教室都找不到时,我便只能撑伞离开,回到现实中我必须面对的难题。 如今的我有时会一边喝咖啡一边讲课,线上课程进行时视窗里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的画面。在充满冷气的公寓里,只看得见阳光落在木桌上的痕迹却感受不到其热,还有落地窗外晃动的一排远树。 我似乎从小到大一直都重复着在做同一个梦。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