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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

如果你也在这里,你会相信那就是爱。 这里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和老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各种雀儿竞相啼鸣。屋里空气流转,晾起的衣服随着晨风轻轻飘动。女人早已起来了一个时辰,安静地在屋里周转穿梭,忙碌于日常的家务活。 老妪的起床时间不固定,总是在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来回摆动。老妪醒来时,会用沙哑却不小的声音,叫:“鸦弟,拉我起来……”女人听到后,会急急地放下手边的工作,来到老妪的床沿,微笑地看着老妪。老妪总是紧紧地抓住女人的手,迫切又近乎祈求地重复道:“鸦弟,拉我起来,好吗……”老妪的右眼,囊括了宇宙中所有的灰尘,连黑眼珠也模糊不清。那只眼,早就瞎了。 “好,拉你起来。”女人会如是说,接着熟练地替老妪换纸尿片。“侧过来,好,侧过去,好,可以了。”一整夜下来的尿片早已湿透,散发着浓浓的阿摩尼亚味。女人将尿片丢好,回到老妪身边,弯下身协助老妪起床。老妪已经年过九十,四肢是木本植物的细枝桠,没有肌肉可以再萎缩之后,靠轮椅行动。 将老妪徐徐地推到饭桌前,女人给她喝温水、擦脸、戴假牙,接着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麦片。老妪每吃一口,便会说:“鸦弟,带我去房间。”女人每次都温柔地回答:“好,吃完了带你去房间。” 如果你也看得见,你会相信那就是爱。 女人通常会在午餐前替老妪洗澡。将轮椅推到厕所门口固定,女人环抱着老妪的胳肢窝,借助着老妪施的一点点力,将老妪放置在马桶上。褪去衣服和尿片,老妪胸前耷拉着看得出曾经很丰满的乳房,肚子圆圆大大的,皮肤粗糙得像树皮,却又轻薄得像丝绸。女人小心地测定好花洒的水温,才替老妪冲洗身体。 老妪因为皮肤干燥,背部常常发痒。女人会戴上柔滑的洗澡手套,搓洗老妪的背部。 “是不是这里痒啊?” 热水器的声音加上老妪日渐薄弱的听力,女人总是不得不提高声量说话。 “是,是。” “好一点没有啊?” “好很多了,谢谢你。” 洗好澡时,老妪香喷喷、舒舒服服的,女人则满身湿透,也不知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洗澡水。但女人对此无感:看见老妪神清气爽,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老妪的午餐和晚餐都吃比较容易吞咽的粥。但老妪依旧挑食,女人只好日日变着花样,想尽办法让老妪摄取均衡足够的营养。糙米粥里,菠菜切成细细的像葱花一样,南瓜煮得软烂,肉碎不负其名地碎得一塌糊涂,再煎一粒漂漂亮亮的蛋,就这么喂着老妪。老妪总是有办法从一口粥里挑出她不想吃的菜、稍微比较老的肉,用舌头将它们推到唇边,一撇过头,“呸”一声气音就吐到地上去。所以女人无法松懈,看准时机在老妪要像机关枪扫射之前,一口接着一口喂食,不让老妪有机可乘。老妪前后口粥混着嚼多几下,也就吞进去了。 因此,女人总是在喂完老妪之后,才开始自己吃饭。这时老妪在女人身边无所事事,便和女人聊起天来。 “鸦弟,你几多岁了啊?” “我不是鸦弟啦。”女人这时才苦笑着澄清。 “你是谁?” “你看我是谁?” 老妪歪着头,像个少女一样笑。女人知道那个表情背后的寓意:不要这样问我,我记不得了。 “袜洗里诶心噗啦。”女人笑着用福建话说:我是你的媳妇啦。 老妪呆呆的望着这个她以为是“鸦弟”的人,似乎有一些不可置信,又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沉默一阵,老妪又重复她的问题。“鸦弟,你几多岁了啊?”女人依旧回答,又反问老妪,让老妪回忆自己有多少个媳妇、多少个女儿、分别都叫什么名字。老妪时而忆起,时而忘记。 老妪忘人忘事,却不会忘记她年轻时学来的一点点淡米尔语。偶尔,女人在餐桌上拔菜,老妪在身旁喝女人泡给她的牛奶,女人便有意无意地和老妪搭话,让老妪教她“印度话”。“吃饭是‘缩乳撒普乳’,喝水是‘塔尼库里’。”老妪骄傲地说着。“睡觉呢?冲凉呢?”回环往复,余韵无穷,乐此不疲。老妪和女人,两人都顶着灰白的头发,衬着窗户透出的斜阳,空气弥漫着一种橙黄色的温暖,此时此刻,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你会相信那就是爱。 夜里,女人将老妪徐徐推进房间,抱到床上安顿好。“好啦,妈,睡觉啦。”老妪抓住女人的手,说:“阿秀啊,你很疼我哦……”女人静默不语,沉沉地与老妪对视,老妪的左眼对抗着阿兹海默,恢复记忆与意识的灵动。连空气中的尘埃也停止飘动,似乎要久久定格此刻的庄严。两个女人的命运,因一个男人而紧紧地交错纠结相依在一起近乎半个世纪,谁知这竟是一场无可逆转的缘分,即便是男人的离去也无法将之断开。 如果你也在这里,你会相信那就是爱。 “阿嬷,妈妈,晚安。”我站在门口,对她们说。 一个女人,一个老妪。 你会知道那就是爱,如果你和我一样,也在这里,看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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