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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屠杀纪念碑

是罗森塔尔收录于高中课文中的〈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把我带到奥斯维辛的。那年冬天,整个欧洲雪下得特别大。早些时候,2月经历了来自东方的野兽寒流(“Beast from the East”这个别称最先出现于英国的媒体报道中),之后气候似乎一整年都困在低于均温的天气里,普利茅斯隔了二十多年下了大雪,直到来年的春天才稍有好转。 走在波兰的路上,时时刻刻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困意是恶魔,打盹是危险的信号,这种天气下,一不小心睡去身体就会加速失温,如此被冻在路上的人并不罕见。空荡荡的街道反而令人心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总是长着一张被风霜经年摧残的脸,柏林人也这样,我不禁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晚年的肖像。他们的脸总是比赤道长大的人老得更快。中世纪有多少人就是这样活活被冻死的呢?被扒掉年轻的外皮。18岁的脸上长着30岁的面皮。凌冽的寒风隔着羽绒服也要把我刺透。一只脚深深地踩入雪地,可能就陷在里面了,寸步难行。每走一步,脚趾头就离知觉越来越远。人在这样的天气里长时间生存,再过一百个世纪,会不会就此进化掉痛觉了呢?像布达佩斯多瑙河畔旁一双双石化的鞋子。 我试图用身体去记住那样一个冬天。冻得难受、无法顺利弯曲的手指;不再能够分辨疼痛的脚拇指;以及冷空气进入肺部时,想要快点将它们吐出去的冲动,却发现如此只会加速冷空气再次侵占支气管的频率。天总是灰的,夜降临得很快,白昼也不见太阳。从火车站走出来,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有的在落下的瞬间已经化作雪,难以辨别。走进奥斯维辛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天气。雨一直在飘,落在发丝上。没人撑伞,也没人需要伞。 跟着导览进入的第一个空间,是无法通过现代室内设计概念所理解的房间。那里除了一排排、由混凝土制成的“货架”以外,什么也没有。第一眼看过去是一个巨型的收纳柜。人们未曾想像,过去有那么一群人,就睡在这上面。人像货物被陈列般,一件一件地塞进去。即便是如此的冬天。而距离这地点以外,10分钟步行以内,精心装置过的玻璃窗里陈列的,是如同干柴堆积成山的黑发丝。那是比森林大火为万物涂上的炭色还要更令人绝望的、将一切吞噬的黑。如此严丝合缝 ,如此拥挤。每凑近一步,视线便会往上移,越来越接近仰望。这些黑会逐渐长得比每一个路过参观的人都要高,最终压过人群。这里的鞋子比多瑙河畔旁的还要小,还要多,还要密集。我都要以为这里是一座工厂,或是批发市集。收集来的,各个地方剥下的东西,凑在此地等待把它们捡走的人经过。如此无声息,无人过问。 A是第一个上前递上花束的人。身旁的人都站得零碎。他们的脸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又苍老了一些,有的长出了新的皮,有的褪去了一层。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种。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不需要语言,也不交谈。我们都在作某种等待。等待数万个殉葬此地的灵魂,给我们传递消息。可能是一声呜咽。可能是一束光。我从未如此虔诚的,渴望信仰。身旁有个波兰女人低头呢喃。句子从她的口中吐出,像是祷告。我听出来其中的一段,是辛波丝卡的诗——〈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离开前,我们再次经过地下走廊的尽头,唯一公开予人参观,且拥有窗户的囚室。那是后来才凿开的。从那里流淌进来的光,是我那整个冬天以来见过最明媚的。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那以后的好几个冬天,欧洲再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 相关文章: 林净心/波丽露 【小辑.在波兰遇见辛波丝卡 03】尼雅/我偏爱波兰 【我的那本书】梁馨元/浑噩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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