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农族新闻资料

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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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阿恩/阿里曼（下）

阿恩/阿里曼（上）前文提要：隔天酒醒，看着原本摆放水晶洞的位置变得空荡荡，阿里曼好后悔，他想起当初买下这座水晶洞的亢奋，心也空荡荡了。他拿起电话想跟乡长谈谈，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当做喝酒的惩罚吧。现在的阿里曼不喝酒了，至少是很久没喝了。部落里两三年间，好几个人因为肝病过世，老的年轻的都有。他侄儿的孩子，就是因为这样成了孤儿。他本来很有喝酒的底气，那是来自于对茶叶生意的认真。喝得再茫，再宿醉，他也不会落下茶园的工作。可是身体有其他想法，它开始反击阿里曼。阿里曼两年前感觉上腹莫名疼痛，持续了几天。他去体检抽血，医生说，小心肝。阿里曼不放过开玩笑的机会，“不要这样叫我，我有家庭了。”医生笑，阿里曼也笑。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想起父亲那hatas和haztaz的事，有一点恐惧，但止不住又笑了出来。【茶】喝茶的舌头，是另一种舌头。喝茶和喝酒不一样。阿里曼喝酒不讲究，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在他喝酒生涯的中期，舌头只是一片无情的钢板，对所有味道冷漠，灌进来的酒只求下肚。在阿里曼这里，喝酒只属于身体，但喝茶还要用上头脑。喝酒的舌头是一大片滑溜溜的，喝茶的舌头是有纹有路的，像是茶叶上的叶脉，水分子在上面凝结，慢慢聚集形成露珠——茶是需要时间的。酒是糊的，凉的。茶是醒的，烫的。 “上课不能讲话，从煮水到喝茶都不能讲话，茶艺就是不可以讲话。” 那么多年过去，阿里曼谈起当年到台中原住民技艺中心上的茶艺课，第一印象竟是不能讲话。或许对于他来说，不讲话是一种折磨。但是在这沉默之中，在舌头不用以构音之时，阿里曼在日本茶艺师的引导下，学会在口腔里体验时间。先是温度，接着是口感，最后是香气。一口热茶，起伏可以宛如一部舌尖上的戏剧。他示范了一个在我们看来，难度颇高的品茶方式。先是把热茶含在口中，然后微微吸气，让茶香经过上颚，从鼻孔缓缓释出。我们在座每一位都无法优雅完成。他劝我们不要着急，因为曾有一位年轻女生来买茶，也学他如此品茶，大概是用力过猛，鼻孔释出的除了茶香，还有滚滚热茶。 “急不来的，要学的，要学的。” 当年他回到部落接手茶园时，遭到很多部落朋友取笑。因为当时采茶揉茶这类工作，都是老人和妇女在做的，年轻的男人应该去工厂干粗活。后来乡公所举办原住民烘焙茶叶大赛，阿里曼受邀去参赛。他当时喝得醉醺醺的，比赛过程不是很认真，想说人这么多，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了。结果宣布成绩的时候，竟然得了第一名。 “那时我在想，我这样也能得奖，这些评审是不是嘴巴不好？” 这个荣誉激发了他的企图心。得奖当年，他就把土地抵押给农会，跟土地银行贷款买机器，在茶园里盖了东埔部落第一间茶厂，至今也还是唯一一间。从此他不必和其他茶农一样，要载着茶叶到公共的制茶所排队烘茶。阿里曼的茶园种植的是青心乌龙，一年四季收成四次，每一次的产量不一。春、秋和冬茶会制成一般的清香茶，夏茶则会制成蜜香红茶。阿里曼说，这种茶很麻烦，不能使用农药除草，因为茶树要让一种夏天才出现的昆虫——小叶绿蝉咬了之后才能产生蜜香，农药洒下去虫就死光了。所以茶园的杂草都要人手一根一根地拔，每半个月要拔一次。我们在访谈的隔天，就跟着阿里曼夫妻一同到茶园拔草，把覆盖茶叶的杂草和其他植物都清走，除了不要让它们和茶树争养分，也方便日后茶叶采收。刚到茶园，阿里曼就向我们一一介绍周边茶园的地主，都是这几天我们认识的部落大哥大姐。在部落他们是邻居，在茶园这里他们也是邻居。阿里曼说，采茶的那几天，这里很热闹，大家在各个山头呼来唤去，也远远的一起唱歌。这是阿里曼父亲留下来的土地，当年有位汉人带着种茶技术来深山找他父亲合伙，指导他们种茶、制茶、卖茶，给予许多帮助，慢慢把土地耕耘成有点规模的茶园。后来虽因阿里曼回家接手茶园而拆伙，他们的感情依然很好。阿里曼指向山坡的另一端，一排红色屋顶的矮房，那就是那位汉人的土地。 “我有想过杀一只猪去感谢他。” 比起周围土地，阿里曼的茶园显得特别陡，茶树犹如体育馆观众席，一列一列阶梯似的种满坡地，山雾时不时成团飘来，水分子似雨非雨的飘落，地表因此湿滑，走动都得非常小心。我们穿着雨鞋，戴上手套，分散在不同行列的茶树劳动，阿里曼手机放着90年代华语流行歌，哼着歌穿梭在我们之间，比起我们步步为营的脚步，他如履平地般灵活，好几次才和他说完话，一个转头，就见他已身在另一列茶树。那一天，我记得我正专注地控制力度，要把某种攀缘植物从茶树之中抽出而不拉断，阿里曼走了过来，抓着一棵刚挖出来的树苗递到我眼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摇摇头。 “这是樱花。你跟我来。” 阿里曼把我带到茶树步道，徒手在泥地上挖了一个小洞，把树苗递给我。 “种下去，花开的时候，你回来看！” 我照做了。我种下树苗，也亲手把泥土埋上，用脚踩实。那一刻，我一个来自南中国海另一端的人，与这块土地缔结了樱花契约。这棵樱苗成了我和阿里曼夫妻结识的时光见证——这茶山的樱花几度春秋，我们就认识多久。相关文章：阿恩/阿里曼（上）

5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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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恩/阿里曼（上）

前年夏末，台北暑气仍盛，卡努台风徘徊不走，饱满的水气让晚风都是热的。是在这样湿闷的时节，我和研究所的同学随顾玉玲老师一同南下，往台湾最高海拔之地走去，到访位于八通关古道入口处的东埔一邻部落。这是一个布农族部落，二十几年前发生了一场临时工的职灾意外，族人向资方求偿不果，求助老师当时任职的工运组织。在漫长的抗争历程中，老师和部落的人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感。许是这样的一个过往，让族人在农忙之余，还愿意接待我们这群研究生的到访。我便是在这趟五天四夜的田调行程中，结识了茶商阿里曼。阿里曼和他的太太美秀姐，是老师为我们这小组安排的访问对象。在首次访谈结束的那个晚上，部落的晚祷之夜，我们在其中一位族人的家里共进晚餐。阿里曼知道我来自马来西亚，也到过新山旅行，就问起我一首马来童谣，说是当地朋友教他的，但他忘了怎么唱。我随口哼一段Rasa Sayang，他惊讶我怎么一猜就中——并不难猜，这首歌谣几乎是我们的第二国歌。虽说如此，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只记得副歌。应阿里曼的请求要献唱全曲，我还得把歌词及时谷歌出来。歌还没唱，阿里曼看着我手机屏幕里的马来歌词，说他知道布农语和马来语有一些相似的词语，但他族语不太流利，不太确定有哪一些。 “1到10，我说布农语，你说马来语。” 我们开始了南岛语族的认亲环节。阿里曼缓慢且用力，嘴型略微夸大的说出布农语的1，“Ta-sa”。我回以马来语，“Sa-tu”。 “欸……不太一样馁。” 今晚下厨的大姐收拾好碗碟了，她从厨房探出头来，催促阿里曼赶快去跟晚祷的大家会合。阿里曼敷衍应和了一声，往下继续数。他在伸直的食指旁边卷开中指，比作2，“Dusa”。我说，“Dua。” “有像，这个有像！” 我们来来回回，依序念出两个语言的数字，像是刚刚相认的远亲，互相对照家族成员的名字。数到8的时候，阿里曼停了下来。他叫住正要前去晚祷的大姐，问她8到10怎么念。大姐匆忙之中快速念了一遍，大概是觉得很荒唐，走没几步后特意停下吐槽。 “连这个都不会讲哦！” 阿里曼不好意思笑了笑。我迟疑了一下，也笑。因为就在下午，他才和我们说起那些关于国语的往事。【语】国小之前，国语还没开始改造阿里曼的舌头。上学之后，灵魂到舌头的距离变远了。那些不小心溜过舌头滑出嘴外的族语，在国语老师的耳中是收音机里一波又一波刺耳的杂讯干扰，老师会像操作旋钮一样，用食指和拇指掐起阿里曼（那时候他叫做伊曼，布农族未成年男子的称呼）手臂或大腿的一小撮皮肤，扭转，关掉族语，把国语扭进他的身体里。多年后，伊曼成了阿里曼，也早就过了当年国语老师的年纪，但那些一撮一撮的捏痕没有因为时间而消退。阿里曼抿了口热茶，轻抚大腿，笑叹说，“到现在都还有一些啊。” 高中时期的阿里曼到台中念书，住在学校宿舍，身边没有什么部落的人，他的舌完全适应了阴阳上去的波动，语言记忆库里国语词汇也远远多于族语。偶尔放假回到部落，去找朋友聊天，很多布农语他想都想不起来，一句话不夹杂国语无法表达完整，朋友们取笑他已经变成汉人了。东埔一邻海拔高，群山围绕，部落里常常弥漫着山雾，从台中回到这里，青春期的阿里曼会不会觉得族语比雾还要缥缈？隔天，我们又到阿里曼的茶铺进行访谈。茶铺位于八通关入口处的对面，是一间绿色铁皮和木板简单搭建而成的小屋。茶铺的外墙高高低低地种上多种植物，让这栋小屋乍看也像从土里长出来的。阿里曼爱聊，也容易跑题。我们围坐在茶铺桌前，三番四次要把他这台话题永动机拉回正题——关于他和太太的茶叶生意的创业事迹。但他忽然提起我的身分，不受控地再次进入南岛语族认亲环节。 “你们的耳朵怎么说？” 他拉拉耳垂、指着眼睛、摸摸眉毛、指着鼻子、指着嘴巴，一一和我比对马来语和布农语的五官称呼。听起来的确相似，其中，眼睛是一模一样的，都叫mata。 Mata，眼睛，目光。这个演变是怎么回事呢？几千年过去，南岛语族分散太平洋、印度洋各地，与台湾本岛几乎互不往来，mata一词无论是发音还是字义却毫无变化地保留下来，像是切分至最小单位、无法更动的终极本质。说起眼耳鼻口，阿里曼想到另一件关于器官的往事。那时他爸爸的肝脏出了问题，去看医生，阿里曼担任两人之间的翻译。医生问，哪里痛。阿里曼回复了一个单词，他的爸爸即刻破口大骂。 “因为肝脏叫做hatas，我讲成haztaz。” “Haztaz是什么意思？” 阿里曼先和在场的女同学说声抱歉，然后指了指胯下，大家笑成一片。阿里曼也笑开了怀，摇摇头，面朝着店外八通关登山入口，三两个登山客正缓缓地走上去。阿里曼嘬一口茶，热茶滑过舌尖，乌龙茶的清香在口腔里蔓开。【酒】舌是声音的，当然也是味道的。阿里曼现在是一位茶商，但在学会喝茶之前，阿里曼先学会喝酒。说学会，就是原本不会。在台中念书打工的那个阿里曼不会喝酒，或者说不爱喝酒，美秀姐多少也看上了他这一点——上教会，不喝酒，应该值得寄托终身。结婚后，阿里曼决定回家继承茶叶生意。这就等于要回到部落生活；回到部落生活，就等于要重新适应部落的习俗，或说人情世故。部落的耆老对他说，年轻人要回部落，要尊敬老人家，碰到老人家要喝一杯。 “慢慢喝一点啦！” 耆老的话不好违抗。当时阿里曼乖顺地拿起酒瓶，把耆老的杯子一一添满，也把自己的杯子添满。耆老们一干而尽，阿里曼只吞了一小口，杯里还有半满。酒是苦的，阿里曼从小就这么觉得。小时候因为好奇心，看到爸爸和叔叔们喝他也要喝。爸爸让他喝一小口，那米酒才抵达舌尖，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来不及吐出来，酒就顺滑地流进咽喉，苦的味道也从舌尖一路延绵到底，他的五官纠成一团，惹得大人们大大声地笑。他觉得羞愧，转身就跑。阿里曼说，他那时觉得，这么苦的东西为什么大人都爱喝啊。阿里曼吞了一口酒，在耆老的注视下，他压抑住五官的扭曲。那么多年过去，米酒在他的舌头上还是毒药般苦楚，越是靠近咽喉越是难受。第一口吞下去，耆老们要他把杯子里的也干了。 “慢慢喝一点啦！” 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阿里曼感觉酒都满到脑子里去了，头重重的，回家的路上，走路都走不好了。初回部落的那阵子，阿里曼在厌恶米酒的日子里一直喝米酒。不久后的他就发现，喝酒也是一种语言，是族语也是国语，很多时候喝酒比说话还容易交谈。喝酒，让他这个在都市打滚多年的少年，很快地融入部落人际网，很快，像一杯小米酒干下去那么快。阿里曼开始了喝酒生涯，早晚都喝酒，逢人就喝。到茶园上工之前，喝，放工回来，喝。喝得越多，阿里曼的朋友越多。连那些来他店里买茶的客人，阿里曼也以酒接待，先喝个四五瓶再来泡茶。有时客人谈得兴起，也买了四五瓶酒回敬。最后客人茶叶是有买，但阿里曼也送了不少，毕竟酒喝多了会让人格外大方，就像部落的人对他一样。喝得越多，朋友越多，交游广阔的阿里曼甚至当上了东埔发展协会理事长，负责部落的许多对外事务。责任有了，交际更多，爱喝酒的声名随着他的交游而远播。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叫的，理事长阿里曼有了新的外号，大家也觉得非常合适。 “理事酒！理事酒！” 名字是天生的，外号是挣来的。酒一天一天的，从舌尖灌到肠胃，染醉了阿里曼全身细胞，这下也外渗到阿里曼的名号里。他明明是回部落种茶卖茶的，却在部落里活得酒里酒外，没有人用茶来指称他。 “理事酒”的名号大了，荒唐事也多。有阵子他迷上巴西水晶洞，买了不少放在家里和店里。乡长来茶店里谈事情，一个下午，阿里曼和他不知交手多少酒与茶。阿里曼谈到自己的收藏，眉飞色舞，拉着乡长看这个看那个。乡长对最大座的水晶洞赞不绝口，赞它的色泽亮丽，赞它的结构繁复。阿里曼，理事酒，见乡长识货，他仿佛看见百年难遇的知音。酒浸过的舌是软的，挡不住任何话语的冲动，“送你！”阿里曼爽快地说。隔天酒醒，看着原本摆放水晶洞的位置变得空荡荡，阿里曼好后悔，他想起当初买下这座水晶洞的亢奋，心也空荡荡了。他拿起电话想跟乡长谈谈，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当做喝酒的惩罚吧。（待续）相关文章：阿恩/阿里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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