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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今年又是在他乡过节。 也只有每逢这时节的月亮,才会如此清晰地唤醒我隐藏的思乡之情。从大学回到住处需要一个小时有余。虽是中秋佳节,街道却似乎比平日更安静。 新加坡与马来西亚仅仅隔海相望,但我总对这里的一切带着一层滤镜,明明两者极其相似。 还记得以往新年回老家,总能听邻里闲话家常说谁家孩子去了新加坡工作,一比三的汇率和大城市水土就是养人。如今脱胎换骨回来在“乡巴佬”面前,装模作样地说上一口蹩脚新加坡英语,连带着不和自己的孩子说方言和中文。似乎这样能摆脱原乡印记,摇身变成“上等人”。诸如此类复制粘贴的话题人物在乡亲们口中好评如潮,话里话外不外乎赚了多少钱,孩子送去了什么国际学校学英语。同时炫耀似地广而告之自己已在成为新加坡PR的路上更进一步,不久就变成高贵的新加坡人云云,仿佛把乡音一洗,就能从田地里的菜苗变成五星饭店里泛着油光的餐盘摆饰。这也使得年少时期的我极度讨厌新加坡,觉得那是腐化人心之地——去了那里的人都变得目中无人,变得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 如今,我也机缘巧合来到新加坡继续学术研究。但基于此前先入为主的经验,我常带着一种扭曲而拧巴的情感,执著地在新马两地之间寻找差异,仿佛融入这里就是“背叛”家乡。口音、食物、节庆、政治语言——我总能敏锐地察觉细微的不同。或许那是一种隐秘的防御:我想告诉自己“我和那些已经是新加坡人的前马来西亚人不同”。仿佛只要分清楚“我”和“他们”,就能保留某种纯粹的原乡印记,提醒我来自何方。 但我深知自己的错误。他们有错吗?没有错。人人都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无可厚非。城市提供赚取钱财的机会,给予更多可能。 作为一名研究者,学术训练要求我们跨越国界和情感。它让我学会用“底层研究”“全球在地化”“民族志”等词汇概念分析问题,却无法教我如何安放感情。我常提醒自己,在接受如此训练之下,我应当是一位国际主义者,我要有宽阔的心胸,去理解,去同情。我要批判,要把历史的伤痕和被埋没的不平等挖掘到太阳底下,让所有人正视这一切。国籍之于我理应建立在“想像共同体”思考之上,而非情感的枷锁。但“理应”二字最显人的无力。 这本不应该成为问题。辗转于北京、吉隆坡、怡保和新加坡,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流动的生活。但当我真正站在这个场域之内,才发现那种超脱只是一种幻觉。 我研究马来亚的土地、作物与族裔历史。这个研究以我的新村老家为起点,此前我也乐于到处跑动,期冀能把研究打出名堂。或许潜意识里有点自命清高地想要证明给那些只认赚钱才是成功的乡亲——你看,我做人文研究,也一样能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能在特定的场合内收获尊重。 可是在外婆故后,我越来越计较离家的距离。直到这时,我才觉得“批判”是种沉重的姿态。面对殖民遗产遗留问题造成的现代社会不平等,我们可以写出论文、发表论述;但当问题回到个体层面,就变成了难以承受的无力感。外婆去世后,这种情绪愈发明显——我越来越不想离家乡太远。我也偶尔会自我怀疑,我花那么多时间揭示历史的伤痕,可又有谁真正能因此得到安慰?或许,人终究无法永远处在批判的姿态里。 月光照不进的乡愁 马来西亚的国旗也有月亮,不过那轮黄色新月象征伊斯兰教,和圆月相比尖锐很多。在北京读书时,逢十五近半夜,我常被月亮照醒。人说月亮哪里都一样,但北方的月夜干冷透亮。自从在中国学习以后,我就养成了不拉窗帘的习惯,无论身在何处总希望月光能进来。也每每那时,我会独坐床前,想新村的生活,想老家的悠闲,觉得北京一切的一切,都和南洋相隔甚远。突然想起,外婆去世那年,我在大学里接到消息后立刻飞奔向大兴机场。我仍然记得那天正是农历八月二十五,天上的月亮是峨眉月,与国旗上新月般尖锐,暗淡无光照不亮前方路。 如今,曾教过补习的孩子要入籍新加坡前来服兵役的消息,更加剧我的焦虑。年青人与原乡的连接越来越少,向往城市生活。城市的车水马龙、明亮堂皇的商城,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井然有序的花卉树木,以及街道上人工制造的香气吸引着人们的感官,有如此奢华和天堂般的生活,谁要回到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小地方呢?可我却没来由地依恋村内,成为一名怀旧者,翻箱倒柜般地挖材料书写乡土。我为何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自我批判和剖析往往最难,在于无法理清自己的混乱杂念。 有时我会羡慕那些真正能安于新生活的人。他们不再问“我从哪里来”,只问“我现在在哪”。而我仍在原地打转,像被某种透明的线缠住。也许,我的研究、我的写作,都只是延长那根线,让自己不至于彻底漂浮。 现在偶尔怀念以前在北京读书没心没肺的日子。人总是这么容易变化,不可预测,也不可控制。不像月亮,总在可预知的时间变化月相。我想,我终究无法摆脱对故乡的牵挂,也无法完全融入新的土地。这是我一点隐秘而别扭的坚持。 此刻唯有能做的是关上灯,尝试让十五的月光照进房间。可高大的HDB组屋[1]遮挡了月亮,月光究竟隔绝在窗外了。 [1] 注:此为新加坡政府建屋发展局(Housing and Development Board)开发并管理的祖屋住房。
2星期前
【一】 西贡的月光穿过槟榔叶隙,碎作满地银币。中秋将至,整座城市都在贩卖团圆。鎏金烫彩的月饼盒在烈日下堆成小山,泛着虚幻的光泽。我立于街角,看车流裹着摩托轰鸣碾过月光,忽觉异国的月亮竟比故乡的重几分,压得人心口发闷。 这月光让我想起云冰老屋的窗棂。每个中秋前夜,母亲总会点燃蜡烛,带着我们看月亮慢慢爬上椰树梢。那时我不懂何为乡愁,只知道烛光摇曳时,母亲会端来刚出炉的月饼,金黄的饼皮上印着菱形的花纹。如今我才明白,那交错纵横的纹路,早就在编织漂泊者一生的轨迹。 商场门前立着6公尺高的嫦娥,身着奥黛,手执星月灯,电子眼珠规律转动。小贩推玻璃车叫卖“Bánh trung thu!马来西亚口味!”保鲜膜里静卧着咖哩鸡馅月饼,红葱头与香茅的气息刺破薄膜,与我记忆中的莲蓉双黄隔海相望。我买下一个,咬下去却是陌生的咸香。就像这里的月光,明明同样皎洁,却照不出故乡的模样。 【二】 若乡愁有形状,必是马来西亚月饼的浑圆。若乡愁有滋味,定是双黄莲蓉的甜咸交融。 云冰老家的月光总会渗过木窗格,在水泥地上淌成银河。母亲提前半月便开始准备:冬瓜糖与杏仁片在青花瓷盆里沐浴月光,咸蛋黄像十八的月亮般油润生光。我们围坐在旧木桌旁,眼巴巴看着母亲拆开粉红纸包裹的圆筒。白色月饼滚落青花瓷盘,月光下泛着朴素的光泽。 母亲用小刀仔细分成8份,冬瓜糖与杏仁片散落如星。我们抢食时手指沾满饼屑,偷舔糖馅总被笑骂“月亮要割舌头哩”。母亲望着我们嬉闹,眼角漾开细纹:“慢些吃,上帝赐福的食物要细细品味。”她总是将最大那份推给我,说离家的游子需要更多月光充饥。 父亲剖柚子时必吟古谣:“月光光,照四方,四方暗,跌落坎。”这祖传的童谣与信仰无关,却是世代相传的文化血脉。柚皮帽扣在头上,顿时撑起清冽的芳香穹顶。最盼黄昏提灯笼走巷弄,铁皮杨桃灯里的烛火将童谣映在斑驳墙上:“月亮公公,打灯笼,打到姑娘房门东……” 而今在越南公寓切开工业月饼,机械压制的饼皮应声而裂。莲蓉甜得刻板,咸蛋黄呈现出标准化的橘红——它们被真空包装抽走了魂灵,一如我此刻的思念,饱满如月却困于铝箔袋中不得挣脱。 【三】 那年怡保翁姑奥马海事工程系的毕业典礼上,导师递来卷轴时说:“你将来注定是海上逐月人。”一语成谶,此后10年,我的月亮总是浸在海水中。 在云冰外海测量时,月光在浪尖碎作万千银鲤。我紧抱测绘仪立于甲板,忽然懂得苏轼“杳杳天低鹘没处”的心境。雷达屏上光点闪烁,不知哪一簇是曾拂过故乡的云? 海上中秋最是凄美。货轮厨房端出汽油炉烘烤的月饼,菲律宾船员弹着吉他唱〈家乡的月亮〉,马来同事面朝麦加铺开祈祷毯。我悄悄将月饼掰碎抛入海浪,看银辉追逐饵食,竟成现代版的龙宫献祭。那时尚未知晓,这般四海为家的浪漫,终将酿成无法消解的渴。 【四】 加影求学时的月亮总被电缆分割成几何图形。穷学生与同学合买廉价月饼,蹲在组屋楼梯间分食。铅灰色云层后,月亮像枚被反复使用的邮票,盖着“查无此人”的戳记。 最痛是芙蓉那个中秋夜。加班归途见满城灯笼高挂,摩托车后座的孩子都抱着玉兔灯。手机忽然震动,家讯显示:“阿嬷走了,月亮最圆时上路的。”我立于天桥看车灯汇成银河,忽然想起阿嬷说的月娘传说:“好人死后会去月宫,用银锤敲月饼皮哩。”那夜的月亮特别圆,圆得像生命的句号。 【五】 越南人说中秋是儿童节。夜幕初降,街巷便涌出提灯笼的孩童,塑料LED灯唱着异国民谣。我坐在范五老街的咖啡摊,看月亮从法式拱窗升起,恍如殖民时代的银币仍在流通。  异国街巷的提灯童谣 房东送来香蕉叶包的月饼,内馅是绿豆与肉松。“这是西贡老味道,”她指着阳台上祭月的果盘,“就像你们供月亮娘娘。”红毛丹与火龙果堆成宝塔,香炷青烟袅袅上升,竟成了思乡的具象。 忽然懂得王建“不知秋思落谁家”的惶惑。同一轮月照见马来渔村的神坛、中国江南的画舫、越南阳台的果盘,千万种乡愁在月光里浮沉,却找不到归处的坐标。 【六】 视频接通时,云冰老家正在拜月。母亲将月饼切成牙瓣,对着镜头念叨:“这是你最爱的单黄莲蓉。”屏幕那端的月光穿过荔枝树梢,竟比西贡的更圆更亮——原来月亮也偏心。 侄女举着新买的无人机灯笼奔跑,电子音乐覆盖了古老童谣。父亲沉默地添香,忽然开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位老渔夫竟记得我教他的唐诗。月光穿越光纤,在他白发上镀银,在我屏幕里凝霜。 我悄悄切断视频,对窗外越南月举起月饼。蛋黄在莲蓉里沉浮,恰似故乡岛屿漂在南海上。忽然明白嫦娥为何奔月——不是求长生,只是站得够高,才能看清人间所有离散。 【七】 整理行囊时翻出10年漂泊的证物:芙蓉买的玉兔书签、汝来中秋晚会的抽奖券、新山同事送的月光石。这些零碎月光竟拼出一幅流年图景。手机忽然弹出预警:“台风莲花逼近越南沿海。” 或许明日就乌云蔽月,或许今夕是最后清明。急忙研墨铺纸,给所有离散之人写信。给云冰父母写海上生明月的壮阔,给怡保同窗写天涯共此时的寂寥,给芙蓉爱人写千里共婵娟的祝愿。墨汁溶着月光流淌,仿佛把整个星空的春秋都写进了字里行间。 最后给自己写:“此心安处是吾乡。”落笔时忽闻窗外童声欢闹,推窗见越南邻家小孩提灯笼走过。女孩举着星星灯唱:Sáng trăng sáng cả vườn chè……”(月照亮了茶园)——原来异乡童谣里,也住着同样的月光。 【八】 今宵月华如练,照见人间所有孤舟。马来西亚渔船在南海随波起伏,越南舢板在西贡河系缆,我抱膝坐在公寓地板上,任月光将身影拉成孤单的桅杆。 忽然想起课本上的知识:月光是反射的阳光,需要1.3秒才能抵达人间。我们仰望的从来不是此刻的月亮,而是过去的光阴。一如乡愁,永远指向回不去的从前。 那就让月饼堆成苏东坡的短松岗,让柚子皮盛放王建的秋露,让锂电池灯笼化作李白的霜。拆开最后一盒来自马来西亚的月饼,虔诚地就着越南月光细细咀嚼。当莲蓉在舌尖融化时,忽然尝到了云冰海风的味道。 原来乡愁从来不是地理坐标,而是味觉的导航。所有离散之人都是月球的碎片,终将在月光引力下,慢慢归向那个名为故乡的星球。 【九】 月光透过窗棂,在手机屏幕上折射出朦胧光晕。我下意识地打开通讯录,指尖悬停在那个再也无法接通的号码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在月光那端微笑,眼角的泪光与月华交融成一片璀璨。 父亲苍老的吟诵声穿越时空:“月光光,照四方……”那首古老童谣在夜风中飘荡,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令人心颤。窗外,越南孩童的灯笼汇成星河;窗内,游子的归心已跨越重洋。 月光照见万千信仰,照亮无数归途,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家的方向。
2星期前
从小,我常要求母亲教我几句福州话,而母亲就逐个逐个单词教:睡觉、洗澡、外面、里面……我说,这样学不会啦,用福州话对话啊。母亲苦恼地摇头:“看着你的脸,我说不出来啦!” 母亲过世得早,我便打不开方言的窗口了,一直在狭缝中卑微地窥视。 初到吉隆坡升学时,那阵子最常碰到的钉子又是方言。从四方来的同学几乎都会粤语,我这个南方边城来的仅有傻傻观望的份。粤语分割了我的一切,从学校到生活,甚至我的未来。 那年988办了“DJ新人王”竞选新人DJ的活动,我很幸运地被选入面试。自信满满地念了华文新闻稿,接着面试官说“翻译成粤语吧!”我的心就坠进地核,被高温熔解了。我依旧秉持体育精神进行到底,用破碎的粤语念完全稿,尴尬至极。 我的老同学陈钰莹来自文良港,说的粤语很道地,善良的她天天都给我指导,可惜我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最后她索性把我这烂泥当泥浆玩。 “飞机”叫什么?钰莹问。 “Fei Gai。”我答。 那是“飞鸡”啊!钰莹笑昏了。如今,相识都二十几年了,她仍会为我的“飞鸡”笑不停。 后来,在吉隆坡工作时就甭提了,不会说粤语,在任何场合都是局外人。最痛苦的,就是当领头人以粤语给工作指示,全组人都听懂唯独我一个,常当群里的黑羊,被上司讥讽也不是新鲜事了。 一天,儿子小e告诉我:“妈妈,XX在班上说了一句粤语,老师要他打嘴巴。” 我瞪大了眼,有那么严重吗?这对我这个方言痴而言,是多大的冲击啊! 某天放学后,给儿子送午餐便当时,一个同学不小心说了句方言,同学们纷纷指着他说:“哦,讲方言!”那位同学惊恐地自打了自己的嘴巴。我好奇地问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是客家话,还是粤语? 同学怎么也不敢说,似乎那是恶魔的语言,在人间是不可触犯的禁忌。 这和我小学的语言环境成了天壤之别,大概因为当时班上没几个人会说方言,所以老师无需设下禁令吧!一发现某个同学会说方言,大家就骚动起来:“哇,他会说方言,好厉害啊!”那位同学头上似乎加冕了一道光圈,从此高高在上。 语言是斩除芒草的刀啊! 说方言,有那么糟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忘不了那位同学自打嘴巴的惊恐模样,他眼底满是心虚和自责,令人感到心疼,我多想安慰他:“孩子,方言不是罪。” 小e爸爸是吉隆坡人,对于校内的方言禁令熟悉不过了。e爸小学时,每个说方言的同学要被罚款,这惩罚程度尚可接受,但小e姑姑就没那么幸运了。某日老师听见有同学在班上说了一句方言,但无人承认,结果全班被赏巴掌。于是,小e姑姑对方言的抗拒,甚至厌恶,此生无以抹灭。 对于学生在校禁说方言之事,我曾询问某位教职人员,对方表示:“正规教育说华语”;那么意外说出来,会被警告吗?其实我说轻了,没提起惩罚程度的轻重。然而,对方已“已读不回”。 在马来西亚的华文教育体制里,说华语当然不容置疑,但方言也不该摒弃。在严管的制度下,方言渐渐变成一种罪过、禁忌,甚至是被唾弃的声音。我并不是反对学校的方言禁令,但能不能以比较正面、健康的心态去面对方言?勿让年幼的孩子以为说方言罪不可赦,长大后就如小e姑姑这般。 今年4月11日,马大中文系主办了“汉语方言节”暨“第二届全国中学生汉语方言讲故事比赛”,希望提升社会大众对方言文化的关注。来自班台育青中学的陈陈俞伊同学,在比赛中以福建话、潮州话朗读了我的散文〈垃圾桶〉,马大高级讲师蔡晓玲博士给我发来了视频。虽然人无法到现场观赛,但也触动了我整个下午的心绪。潮州话是我父亲的母语,〈垃圾桶〉里有我的父亲,个中滋味,百味杂陈,难以名状。 老天或许同情我这个方言痴,许我一个方言通e爸,他不但三语流利,福建话、粤语都说得好,客家话也懂皮毛,跟他出国尤其是港台两地,都吃得开。行走江湖,语言是斩除芒草的刀啊! 这些年,回乡探了两次亲,那是外婆外公的故乡。他们南来前住的老房子,甚至那个房间都还在。某夜晚餐后,我和亲戚们到镇上闲晃,看见一家灯火通明的杂货店,里头顾客三俩有几,我们就到里头转转。 我在摆满货品的架子与架子之间走着,忽闻某处两位妇女在以福州话对话。三姨走到我身边说,好像我们家自己人。 此时我有种错觉,以为这一转身,就会看见母亲神清气爽地在我身后。于是我不想打破这场错觉,停步在原地,继续沉溺在这阵阵乡音里。 一口乡音,是对亲人、对家最温暖的心灵慰藉。所以,如何能,如何能将说方言视为一种罪?愿普及华语与学习华文之际,也别让心态失焦,悄然抹杀了方言的价值。
2月前
那是一次并非出于自愿的旅程,当我还在怨嗟命运,想要一蹶不振继续待在酒店的至暗时刻,长得很像歌手齐秦的二手车推销员邀我和爸爸前往山打根著名的森森海上村吃午餐。日光强烈的正午,四轮驱动行驶在南北向的滨海大道。苏禄海是一面巨大的反光镜,一个转弯,便见那座发散明净光泽的森森海上村,木桩高高撑起的海上村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紧挨着。 “这是游客必到的森森,以海鲜闻名。”齐秦哥稍作停顿,“但是请你们见谅,这里垃圾很多,也有点臭。”然后,齐秦哥用力把车门关上,转身望向这一座浮在海面上的村,鸭舌帽在他难为情的面色投下暗影。我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见到挤迫的海上屋底下,漂浮,搁浅,堆积着有碍观瞻的塑料瓶、泡沫箱、渔网、饮料罐、木头等垃圾。退潮的部分,露出大片乌黑的淤泥,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积满了凝滞不动的死水,仿佛被时间永久凝固了那般。 突然想起,齐秦哥的语气和神情,与我介绍故乡双溪大年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学时期,每当有外州的同学问我“你的家乡有什么好玩”时,我总是窘迫应答:“别来我的地方啦,这里没什么好玩。我带你去槟城,我们双溪大年人一般都会到那里度假。”为了缓解尴尬,我接着就要搬出那条“母亲河”的故事自嘲。 从小,我从师长和同学那里学会如何嘲讽自己的家乡。那条穿城而过的双溪大年河长年污浊、恶臭、凝滞。以前与同学共车接近这条河时,车厢内就会飘来一阵屁味,大家幼稚地寻找放屁元凶,后来才发现其实我们都被“母亲河”嫁祸。“母亲河”的岸边,有一摊蛮有名,算是双溪大年特产的“大鼻红豆搅”。但是,每每提起要带外州同学到那里尝鲜,家里人总会泼我一身冷水:“咦……不要啦,那边很臭叻。不信你看看,里面的鱼都死光了。” 没有旅游胜地的小地方——无论是故乡,还是目前所处的山打根,都被本地人贴上这种标签。大学预科班,我到马六甲的小地方马日丹娜就读;大学是保守的哥打峇鲁;如今是远在天边的山打根,母亲替我解嘲:“你就认了你的甘榜命吧。”替政府工作,难逃三年一调的安排,当与别人聊起未来几年都会在沙巴工作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用“被抛掷”(thrown to)这一带有贬义色彩的及物动词形容我的人生,其中自有将不同地方分级的意味。 于是,习惯这座滨海小镇的步调之后,我时常一个人开车到森森海上村,用手机拍下那一片波光浩淼的苏禄海。这里有城有海,有无尽的天然资源,隐隐然成为我稍稍炫耀“这里生活也很不错”的资本。Instagram的归档功能(Archive)帮助回顾我在森森海上村的记忆——第一次落脚就到一家名为“鱼头米”的餐厅叫了一客甜酸鱼片饭。惊异于鱼肉的厚实鲜甜,向老板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里的渔获都是渔夫停靠在店家展向大海的石灰阶级,而后直接送入铁皮仓库的冷冻柜,所以既新鲜又便宜。后来为新同事接风,轮到我化身齐秦哥,带他前往这家餐厅尝试白嫩嫩的鱼片,希望他对这座滨海之城多了一些盼头。 走下窄窄的过道,海上村还有诸多海鲜饭店可供选择。著名的88号单位最具商业头脑,将餐厅改造成一艘大船的外型,高挂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与大灯泡。夜驶在滨海大道,遥遥映入眼帘的即是这艘船,迷离的灯光打入水中,仿佛有一条龙正在潜泳,龙鳞在光影的折射下闪烁着炫目色彩,如梦似幻。 由于生意太好,每次孤身抵达,枯等15分钟都没有服务员前来招待。我一怒之下离开,却在几个单位以外找到另一家名为“老地方”的海鲜餐厅。入口展览着旧式手机、麻将台、老铁马等古物,餐厅尽头是一个观景台,海风猎猎,适合目送斜阳西下,渔船缓缓归港。社交媒体上大多数的海景照,都是从这个观景台的角度拍摄。 人类都是Homo Viator 这些森森海上村的画面与故事,被我包装成游记的形式,发在社交媒体。也许,我不想承认我是“被抛掷”的这一事实,也想自欺自己并不是为了工作远道而来,始终还是一个说走就走的旅客。 每次返回西马之前,我都会到90号单位的海鲜餐厅购买江鱼仔干、虾米、咸鱼当作手信回家。餐厅位于村庄的尽头,视界因此更加开阔,被摘掉内脏的渔获倒挂架子上,就像一面面银色的旗帜,迎着咸味的海风快速旋转,风干……阿公贪吃懂吃,每次吃到我从沙巴带回家的渔获,都要感叹那是人间至味。 阿公的表情稍稍给了我一些成就感,好似证明了我也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家里人没有见过的玩意,就像《百年孤寂》里的吉普赛人,给马康多带去宛如魔法般的冰块,促成了文学史上那一段最重要的小说开头:许多年后,奥雷里亚诺·波恩地亚上校在面对执行枪决的部队那一刻,忆起了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午后…… 飞行里数换算成成长里程碑。遥想中学毕业那一年,在某个补习老师家叙别,老师接连问过同学们下一站前往何处,那些异国风情的地名无不换来老师的赞叹,然后老师会以旅者的角度,补叙她在那里小住过的感受。目光最后落在我这里,老师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未来一定可以成为大文学家。” 一个成功的人,必须学会出走吗?某位哲学家说过,人类都是Homo Viator,旅途中的人,所以注定要起身,流浪。但是,如果不呢? 有个病人,来自森森海上村,在精神科门诊时聊起生平,骄傲地宣称这一辈子只爱山打根这一个小镇,所以从未离开。我听他悠悠描述他在海上村的居所位置,以及那些成长经历。当回忆的时态进入到结婚以后的日子,这份怀旧情结却突然变调,转而炫耀起子孙已经遍布世界各地的威水史。老家气氛寂然,思念烧灼,但是他还是无私地祝福:“一年回来一次我就很开心了,孩子嘛,一定要离开家乡才有出息的。” 所以,只有到了新春,森森海上村才会重新热闹起来。小小的木屋里多代同堂,海上人家在屋子的后庭搓麻将,红彩、红灯笼、寓意吉祥的对联高高挂起。吉田修一《天空的冒险》里作者描述自己前往东京读书后第一次回家的衣着。那篇文章中,作者还说,返乡最佳伴手礼就是自己,为了展示在城市中的历练和成长,会刻意穿上都市才有的品牌衬衫和帽子。作为异乡人,我喜欢揣测那些年轻面孔,究竟沾染着哪一座城市的气息。从口音、服装、妆容,是否能见出一些端倪? 纵横交错的石灰桥突然爆破一声响天雷,你发现玩着爆竹的竟然不是华人的孙子辈,古铜色肌肤的土著孩子比华人更享受新春气氛,在泥泞地上摆放几个塑料桶子,兼当高桩与狮鼓,手握纸盒身披一匹布,模拟城里华人舞狮的热闹气氛。 节日一过,森森海上村打回原形。 某日前往86号单位的海鲜餐厅,柜台旁边坐着几位阿姨,我向她们微笑招呼,知道我在医院服务之后,双方开启话匣子。我称呼那个最健谈的作“卢阿姨”。她想从我这里了解身为医生的工作日常,我却一直将话题转移到森森海上村的历史。以故事交换故事,近乎一种古老的易货贸易。 卢阿姨从悠远的战时谈起,娓娓道来当地人如何根据政府的发展计划,从白沙岗旧城区一路迁移到海上村。忆起当时土著和华族的分化,抽签买屋的过程,仿佛历历在目。政府给他们50年的时间偿还房贷,如今她已经如期缴清,说完,脸上绽放得意洋洋的微笑。 此时,店里正好走进一群打扮靓丽的年轻女孩。卢阿姨便说:“你在这里看到的年轻人,其实都是游客。”话锋一转,卢阿姨问我:“来这里那么久,到过哪里了啊?这个小地方的旅游景点不多,但我尽量介绍。”接下来化身导游,压低声量,神秘兮兮地介绍我其他“更便宜更好吃”的海鲜餐厅,复又指着大海的另一头,说明还有一座小岛可以前往探索,夜观海龟生蛋。 我笑着作别卢阿姨,离开时竟然心生一丝丝类似抛弃老人家的罪恶感。所以,我不像往日那样匆匆驾车离开,而是走入更深的第七桥、第六桥,发掘这里更草根的生活。有个土著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好像玩着兵抓贼的游戏。有些海上村屋里播放着TVB,有的玩着PS5,有些木屋摇身一变,改造成精美民宿。类似槟岛姓氏桥,这里既是游客区,也是生活的场域。有的村屋的前庭是简陋的杂货店,卖着一种以美禄粉与炼奶点缀碎冰的甜品。海涛声中,竟有人在村屋的侧廊办起补习中心,白板之后的布景,就是海天一色的绝美风景,孩子的朗朗读书声化入咸湿的海风中…… 突然,王菲的歌声幽然传来,回头一望,一个老人家正在低头扒面。老人家微微抬头,与我视线交错。他拥有一双被阳光熏伤的孤独眼珠,身后是空荡荡的客厅,客厅墙壁挂着热热闹闹的全家福。 我感觉到,这里仿似一个多重可能的魔方,迷幻阵般变化生活内容。如果一间房子一间房子造访,就有无尽的故事等待被书写。与当地人深谈以后,我突然领悟了人之所以成为Homo Viator,就是为了理解经济发展、娱乐设施并不是一座城的全部内容。而我们若有那份耐心去探视异乡的“月亮背面”,回头审视故乡,会否发现一些故事也被埋没在平面化的印象之中,等待被挖掘? 我再度想起齐秦哥的自嘲模样。 可能什么地方都一样,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于是自嘲也是一种自卫。同样来自小地方,我共情齐秦哥说这句话时的感受。 我在老人家吃面的单位前止步,王菲的歌声切换成杨千嬅,我就回去,别引出我泪水,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流泪,若然道别是下一句,可以闭上了你的嘴,无谓再会,要是再会,更加心碎……毗邻的海上屋之间空出一片海景,海风吹来咸咸的风。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闻到齐秦哥所谓的腥臭味。只是我不禁好奇,这不该是一片大海,最原始最天然的气味吗?
4月前
5月前
傍晚时分,日落黄昏,斜阳透过锌板屋檐下的缝隙,洒在土灶台上。天气炎热,大姐正在制作娘惹糕,有kuih kosui(可穗糕)、kuih talam(达兰糕)和kow teng kuih(九层糕)等,同时也在准备晚餐。两口火炉熊熊烈火,燃烧着。我蹲在炉前帮忙掌火,不时添上橡胶柴枝。炊烟袅袅升起,缕缕阳光洒在我们姐弟俩的身上,汗流浃背。 大姐手脚利落,不一会儿,高丽菜炒小虾、干煎甘梦鱼、鱼丸肉碎汤和大葱蛋便陆续上桌。我赶紧盛了一盘饭,趁热吃起来。刚起锅的粗茶淡饭真香,有些烫口,却美味极了。 吃过晚餐,我穿上十字拖鞋,走出门外。门前是硕莪廊要道,两旁排列着一排排木屋,更多的村屋则依山势而建,散布在山坡上。向右转,是Jalan Kelang Sago与Jalan Tunku Ibrahim的十字路口,地处居林市区与觉民中小学之间的山谷地带。 回家路上有一盏明灯 在这路口周围,分布着茂姑三姐妹咖啡店、观乃/猪仔杂货店、保务(Po Wu)杂货店和阿妹(Ah Moi)零食玩具店,还有我从小吃到大的阿度/阿燕福建面、咖哩面,以及大肥香辣椒面。偶尔,咖啡店前还会有香喷喷的叻沙、云吞面或炒粿条小食摊,猪仔嫂则卖着鸡丝面汤和娘惹糕小金杯(Pai Tee)。 这里是居民生活的中心地带,解决三餐、采购日用品的地方。尤其在上学与放学时段,学生、家长、老师、校车等从四面八方涌来经过此地,交通繁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迈开脚步,右转,走向市区。途中经过一座小桥,小溪与硕莪廊要道平行流淌,穿过我家后门,正是我童年爬树捉鱼的游乐场。溪水潺潺,细水长流,沿着山谷汇入Sungai Keladi,连结Sungai Kulim,再经北赖河,最终奔向北海。 我的人生就从这谷底启程,迎向未来;而我的心,也随着溪水,流向远方。 沿着路旁行走,在上山坡的路,经过居林佛教会和观乃杂货店。继续前行,左边是脚车店和进龙(Chin Leng)杂货店,来到联合代理商门前,我和一群孩子已经在排队等待拿报纸了。 报车一到,老板娘和阿姨忙着计算报份,分派给我们。有时老板娘的女儿也会帮忙,把报纸递到我们手中。 一拿到报纸,我便奔向人多的地方,遇到路人便叫卖:“星槟!Echo!” 左手沉甸甸地抱着一叠报纸,快步向首都戏院跑去。沿途经过木发榢私店,穿梭于小贩中心,再从CRC华人体育会后门进入篮球场,直奔国泰戏院。 接着,穿行在店前的五脚基,绕过玉珍,沿着街道,经过南安、国宾、子夜、中华照相馆、民生园,然后左转,来到加冕戏院和矮仔炒河粉档口。那时手里的报纸也卖得七七八八了,只剩无几。 通常,我会在耀记酒家的十字路口与民生园之间徘徊休息,直到将报纸卖完。偶尔,也会向光华夜报的老板娘拿几份夜报一起叫卖。有时,会看到老板娘和她的小女儿,从远处注视着我们这群十岁左右的报童,在街灯下来回奔跑。 大约11点,我回到联合代理商后方的住家结账,退回剩下的报纸,然后与伙伴们一起到民生园吃夜宵。 回家的路上,经过居林佛教会。仰望安详慈悲的佛像,心中仿佛有一盏明灯,照亮前方的路,也默默祈求:保佑我这夜归的孩子,出入平安。
5月前
一、寻书,寻人 近来每月必往槟城亚齐街的Areca寻书。架上虽多室利佛逝和槟城的英文典籍,倒教我独独相中那本平装《王赓武先生回忆录》。痴顽如我,这些年竟将中英文四卷本尽收案头。偏爱上册原是私心,总觉得王赓武先生笔下,其父王宓文的南洋浮沉,恰与我的生活轨迹暗自叠合。 初探王宓文生平,始于3年前,大抵是疫情期间。彼时随拉曼某师南下新山,细雨斜飞中,我俩在斑驳的公冢间寻得先生墓志。碑文简朴,仅“江苏泰州王氏”6字,竟成一生漂泊的注脚。墓碑东南角有些细缝,野蕨从石隙里钻出,倒似先生生前总爱在诗稿边缘批注的狂草。 这青苔浸染的墓志,往后遂成了我叩开旧文脉的铜环。自此索性以先生诗文作舟,载着毕业论文在史海浮沉。至于意外得奖云云,不过是潮退后滩涂遗珠,拾之亦可,弃之亦可。 二、南渡,北归 毕业后,几经辗转,终在槟城落脚。这境遇,倒教我时常想起王宓文先生。当年,他亦是二十余岁南下,如一片离枝的叶,飘零辗转,最终落在怡保的泥土上。那时他总以为,这不过是暂寄,终有一日要回到江苏故土。可谁料,战后的归途竟成了另一场漂泊。 饱经风霜的他,终于踏上回乡的路,却发现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江南的寒气,竟比战火更蚀骨。一场大病后,他只得黯然重返南洋。自此,他乡成了故乡,故乡却成了他乡。 这命运,何其相似。我们这些南来北往的人,总以为脚下是暂驻之地,却不知,时光早已将根须悄悄扎进异乡的泥土里。故乡原是执念,家园却在漂泊中生长。 三、落地,生根? 偶然想起这些年来,缱绻天南,竟觉所成寥寥。大抵才力所限,亦无可怨。然若故乡仍容归去,谁又愿将自身托付于风浪? 去年在槟城植物园看凤凰木落花,猩红花瓣铺了满地,忽想起这树原产马达加斯加,如今倒成了南洋标志。枝叶在咸湿海风里舒展的模样,竟比在原产地还要蓬勃三分。 或许人亦如树,只要土壤尚可,便能生根。但树终归无知无觉,人在异乡,未必能如凤凰木般适应这片土地。 有时深夜独坐码头,看货轮桅杆刺破雾霭。远光灯扫过时,恍惚见到无数南渡者的影子叠在浪尖——他们带着故土的茶种、族谱和口音,最终都在季风里蜕成了另一种生命形态。槟榔屿晨雾虽虚无缥缈,却也在晨光中映出方向。 四、归去,来兮? 王赓武先生回忆录,英文上册题作Home Is Not Here,下册题作Home is Where We Are。其中译尤佳——“家园何处是?心安即是家。”寥寥数字,倒似道尽了两代人的漂泊与安顿。 然而“心安”二字,又岂是易得?当年王宓文先生横渡南洋,以为很快便能归乡,岂知战火骤起,身世浮沉,后来虽寄身马来半岛,但始终无法摆脱异乡人的身分——既是南来的知识分子,又是无法归家的游子。 细想之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流转于槟城与吉打,寄身会馆,执笔答问。晨起焚香时,偶有乡思萦绕;夜读旧籍间,亦觉人世浮沉。与人言谈,口音里仍藏着新山腔调;偶入餐厅,点单时竟已能听懂从来不知的福建话。 五、潮水,起落 槟城的雨,总来得急,去得也快。旧城区的街巷被雨水浸润,青砖仿佛溢出百年风尘。有时行至某些街道,望见湿漉漉的石板路,便想起王宓文先生在怡保的旧宅。他当年站在门前,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凝视巷口,心念起落,思索着故乡的方向? 这些念头,终究是无解的。南洋的风,吹送过多少代人,他们的身影如潮水起落,终究被时间冲刷,消融在街市人声之中。许多年前,有人乘船而来,带着故土的方言、习俗,种下门前的菩提树;许多年后,树下的影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方言模糊了,习俗也变了,唯有菩提树枝繁叶茂,见证着这一切。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如王宓文先生一般,回望来时路,才惊觉自己早已在异乡生了根。到那时,是否还会有一块墓碑,上书“天南覃氏”五字,成我一生漂泊的注脚?若真有此碑,不知百年后,又会有谁伫立墓前,指尖触着碑上的苔痕,念着这陌生的姓氏?
6月前
8月前
扎根予我挺直的姿态 在这割据的院子里 …… 斑兰叶筑起早晨一座 充满香气的教堂 阳光用影子的名义 挥叶书写,几句幸福的私语 我将在这里苏醒,让光阴 有流逝的余地 向日葵将向季节 借一首歌,或曲子 我将邀你共舞一场 通往风中的游唱 并折起一段和弦,做草花 摇舞的裙裾 有谁曾在这里 编制奇妙的蔓藤 让我们可以占据 整墙的岁月,悬挂所有 浪漫的名字 那些纠缠的花茎 且让太阳去解释 我们只要激烈地想念 雨中摇曳的那丛呼唤 记忆里,那是爱情摆荡的篝火 是青春送给花园的 一只美丽的蝴蝶 而所有的摇晃其实都是梦境 池塘停泊着现实中的故乡 我蹲着身子,凝视 被雨水丢弃的涟漪 那曾经令人不安的国度啊 所有的美好却在那里荡漾 我们习惯,在那里 踩在潮湿的土地 快乐地叫嚣每一下翻滚 那些飞溅的欢乐,曾是多么地泥泞 那些贫苦的童年,也曾有一双赤脚 当快乐与悲伤的日子 潮汐般地来回 这里是广大的海岸 季候风撩动芭蕉叶,启动 热带的螺旋桨 我们就掀起海浪 赴一场隐喻的飞行 穿越梁上的风铃 发出清亮的声音 我们倾听了 所有迸发的情感,在风里 立起灵魂的桅杆 该出发的总会 安排一场精彩的旅航 花盆里的苔藓 继续铺盖着绿色的床褥 那些坠落的生命 得以躺卧 那些慢慢攀附你的 势要汲取你身上 汩汩的血藏 让你变得斑驳,让你 在风中倒下 那些他们 却用所有的诚意 埋葬你的尸体 ——倘若那里是 阳光会降临的地方 阳光会降临的地方 我希望 那里有我 在夕阳照过来的时候 倾斜一抹诗行 划过我的脸颊 提醒着我,只要稍稍仰望 就能看到倘佯的天空 它若将渗红的风衣披在矮篱 今晚 我将不想言语 …… 今晚 我想随手抓一群 游牧的星星 为萤火虫的衣肩 别上光芒的徽章 盘算着黑夜再也无法 藏匿我卑微的愿望 蚂蚁将触角探向 无知的宇宙 没有人征服得了黑暗 这可是一座植物的城堡 且让九重葛臣服于一面风景 让棕榈与蜘蛛 各安天命 相关文章: 【犁生活】笔录哦莫一派/彭敬咏 【犁生活】老麦先生有块地/彭敬咏 【犁生活】温暖琐碎的战纪/彭敬咏
9月前
深刻地记得,那天的雨像棉絮,杂杂地飘着。为了满足父亲唠叨许久的念想,在他长途瓢泼回到久违的故土后,母亲与我们兄弟起个大早陪着父亲,寻回他记忆中活跃的味道。 拐个弯,有了年岁的排屋长立于眼前。它并不是一间常规的餐厅,是摆在店主家门前的桌子凳子拼凑成的天地。加长过的屋檐挡住头上的光景,不过店内和外头的景仍然是衔接着的。 落座不久,灰蒙蒙的天空将大雨倾泻下来,庆幸店主在屋檐尽头吊了张塑料帘子,否则背靠外头的我怕是被雨打湿身子,欲哭不得了。城镇仍未完全苏醒,清晨的炉灶却已亮了许久,热腾腾的面为客人驱走渗进来的寒冷。不知不觉,我已将面用尽,偷来时间品鉴外头的巷景,虽然它窄得只能让一辆车来去。 母亲说不能做笼中鸟 就这样看着车子来去,一只浅褐色的狗迈着细碎的步伐凑到我跟前来。此时我是坐着的,它的高已逼近了我的腰,可见这只狗是一狗中长者。它的毛乱糟糟的,像路旁野草久未经打理,长了乱了糟心的模样。它一身脏乱的毛,落魄不堪的模样,我的心不由得生起了怜悯。 此时的雨放缓了脚步,下得轻,雨丝松松散散地飘着。它抬起头,与低下头的我视线相撞。人狗之间一片静谧,我看见了,看见了它无人可倾诉的孤独。岁月磨砺出浑浊的眼眸,时至老年仍飘零世间,一个容身的地儿也没有。 狗生相对短暂,折煞狗的事儿却一点不少。不是每只狗都能找到主人,好似人从不能决定未来。这只狗无主,注定在街头走到生命的尽头。 活着就是一次漂泊,寻觅着什么,到最后入身黄土前,仍要找到一抔地儿好生安葬。母亲常说,人长大了总是得离开家的,不能留在这做笼中鸟。人生轨迹好似早早被规划好了,必须离乡背井,才能干大事。如此,便有背着故乡的打工人和学子,怀着乡愁去往外头求未来了。 有些人往外头去,是为了探索世界;而有些人离家,只是为了生计。若有选择,故乡应是首选。漂泊在外多年的父亲想必也累。他常这样想着的,总有一天要回归故土,不再流浪。虽说他在柔佛有房子,可是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四堵冷冰冰的墙,不过是遮风挡雨的工具。 离乡背井,何尝不是另一种流浪? 还有一年我也将离乡背井,母亲曾问过我,你会害怕吗?怕什么? 你要踏入社会了啊,会怕吗?还好。 少年人心底遍布棱角,我也不例外,面对未知仍有些兴奋,妄想自己能征服未来的一切。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面对未知也有些恐惧。在漂泊的路上,遇见陌生的一切,害怕是必然的。只能祈望未来的我,不会在漂泊的路上丢了自己。 蜷睡着的狗爬起身来,一人一狗相望,我试着用眼睛告诉它,好好活着吧。它好似明白了,看着它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响起一声叹息。 我们也要好好活着。我的路还长着,只求未来坚守本心。
10月前
居住在台中的姐姐刚生了女儿,于是我就有了成舅感。 7月杪,李女士飞往台中探望她素未谋面的外孙女,我从北部下来,陪同她这段时间在台中的行程。虽然台马两个地方的文化属性接近,生活在此处可以很轻易地转换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旅人而言,依然会有许多无法适应的地方。李女士在台的这几天都在和我抱怨,旅店提供的早餐不好吃,也找不到想要喝的咖啡,即便是便利店的热美式、拿铁或速溶咖啡都不符合她想要的味道。于是想劝勉经营奶茶店的台湾女婿去销售马来西亚的白咖啡,但这都被李女士的女儿否决。这背后牵扯到许多地方文化的因素,即便语言与肤色相同,我们依旧无法将自己的文化喜好想当然耳地套加在其他文化身上。 文化是如此,人也是。每个地方的文化都是独立的个体,一个文化接近的马来西亚人到了这里,都会感到隔阂的不适应,更何况是其他跨越种族和语言的人呢?许多文化从来没有接受的可能,只有勉为其难的习惯与妥协。这令我想起过去曾到台文所上课的日子,当时旁听了一门“跨国移动”的课程,内容涉及跨国的移民、移工和外籍新娘等课题。这三者的共通性都是一个来自贫困的“第三世界”居民,如何透过人口流动的方式,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外籍配偶无论是婚姻买卖或自然结合,对于现今社会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话题。但很少会有镜头关注到他们的生活,尤其来自贫困地区又从事轻微工作的移民配偶,缺乏个人发声和露面的渠道,逃跑、愚昧和骗取居留的刻板印象更是形塑出社会负面的形象,成为隐藏在城市中的阴暗面。比起来自贫困国度的居民,人们更愿意去关注那些来自发达国家的光鲜亮丽新移民,为何在自己的国家生活,又如何夸赞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来从中获取文化的优越感。这不仅仅是发生在台湾,同样也可以是马来西亚。 这就显得马尼尼为所写的故事为何如此珍贵。她在2013年出版的《带着你的杂质发亮》中诉说:“十年来,作为一个被视为弱势的外籍女人,我成了一只动物。我的作用是生育、煮饭。当我反抗这一切,我的婚姻就毁了。我知道,我只能隐匿地说这些话,没有报纸愿意刊登这样的文章。”书中内容讲述自己为了居留在大学毕业后就跑去结婚,随即被围困在婚姻生活,并展露出对丈夫、家婆和小叔全家的不满,颠覆人们对外籍女人在新家庭中的悲情想像。 外籍配偶在许多人的想像中都挂有一种弱势标签,特别是来自贫困的第三世界东南亚的婚姻移民——年幼贫困辍学,为了生活嫁来这里,展现出刻苦耐劳,贤良温顺,以及带有点悲情的模板故事,一再地在影视剧中上演。(他人对于东南亚国家的想像,如同我们对欧洲的想像一般,许多人都说不出英国、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和立陶宛的差别,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欧洲国家。)我们无法反驳这世界确实有许多这类群体的存在事实,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无法将别人的文化、故事和背景再套加在其他人的身上。曾听马尼尼为在她的讲座中谈及,即便居留在此地那么多年,也拥有一张硕士文凭,却还是收到过政府的招生通知,内容是为了帮忙外籍配偶更好的适应当地,而邀请去上识字班的故事。荒诞的故事仿佛一再强调,即便自己拥有多少成就,却还是会被归类为一个弱势外籍女人的想像中。 台中的姐姐与我透露,她赚的钱其实比她的台湾老公还来得多,开着十几万的日产汽车,租了间四层楼的房子,有一层是自己的工作室,还养了三只猫。这三只猫叫什么名字我从来都没记住,反正黑色的就叫hitam,黄色的就叫kuning,虎斑纹路的就叫harimau,骄傲地一再和其他来过她家的人如此介绍这三只猫的新名字。对于命名,我保持着满满的成就感。 相关文章: 【专栏.月儿弯弯照】胡玖洲/导生宴 【专栏.月儿弯弯照】胡玖洲/虚化的写作 【专栏.月儿弯弯照】胡玖洲/驯化
1年前
趁我还没有在这里 为三餐奔走 还可以为它写一些句子 像写一首诗 趁咖啡因还没有脱敏 趁仍能做梦 我也已经那么多次站在对岸 看江面上入港的邮轮 从南到北 (我也像这样) 往返 趁滨江还不用来通勤 而是沿着江风绕过的长堤 向前骑行 银色的森林 玻璃是叶 我犹如一只候鸟 沿岸低飞 东方明珠放在左侧 好看的云 也放在左侧 心事暂搁 趁我还只在10号线平移 国定路到邯郸路中间 暂且插入了一条四字开头的、 狭窄的“弄” 作为我容身的坐标 虽然真正的春天 一直不来 但我暂且还能看那些粉白的玉兰 再开两遍 最初充满消毒水和酒精的空气 已经在校门口 烤淀粉肠的味道里 全碎掉了 我和他们沪漂的人 不一样 我常常从一个 以学校命名的地铁站入口 躲进去 像躲进一个 有4年限期的防空洞 出站的时候 要去扫开二维码 给驻唱筹药费的单亲妈妈 转账5元 趁日夜还分明 那么上海 可以早起晨跑 也可以是大学路的小酒吧里 一个酒瓶翻倒的通宵 夜上海 日光暗下去 预示年轻还剩一半 我尽管小如蝼蚁 也曾命定 在失火的前夜 走过一条 名字很长的路 又在新闻上怪异的时差里 见证它的死 上海是不夜的城 失眠的人 早起的人 屏幕的光亮起来 夕阳是光荣的圣火 在写字楼的方格里 向西点燃 虽然沪上多雨 但太繁华 所以不能算江南 (江南只在梦里) 淮海中路向北延长 南京东路一直到头 坐一次虹桥的绿皮车 一听到浦东就有了乡愁 趁着还能 像那时说来就来 趁我说走就走 “上海很繁华吧?” 那么 外滩,和平饭店 只是路过 就不讲了 有些人也只是路过 也不讲了 但我可以拿着一杯 巨冰碰撞的廉价咖啡 判断出自己和上海的接口 是否兼容: 2024的上海不贵 “一杯馥芮白 53块” 我22岁的上海 不便宜 53块 一杯馥芮白 相关文章: 邱然/灵隐寺 邱然/在路上 邱然/给历史以老去的一粒灰尘
1年前
术后出国的第一个行程,不是旅游,而是回乡祭祖。 疫情3年,加上各种因素,经已多年没踏上中国土地了。以往每年总是要走那么三两趟,无论是开会、旅游或访友,不亦乐乎。然而,随着年事渐大,这种随兴的出行概率,想必会越来越少了。中国河山广阔,三十多年来,想去的、想看的,大部分都已经遂了心愿,了无遗憾了。 木棉盛开时节 这次回乡,感谢女儿全程陪同。她从香港出发,我从吉隆坡启程,约好在厦门机场大厅会合,没想到母女俩却在入境处同时出现,大呼巧合,喜出望外。 首站厦门。3月下旬的厦门,虽说还不到莺飞草长的关键时节,可木棉花先是报春来了,看到木棉树上一簇簇怒放的花朵,还有掉落一地的殷红花瓣,旧时记忆突然浮现。记得当年在厦大求学时,看到校园内有些女同学,刻意地将飘落的花瓣,排成一个心形,然后摆出不同的美姿,请人拍照,一脸喜悦的青春笑靥,令人既羡慕、又妒忌。 蔡师母将午餐设在厦大附近的南普陀寺的“莲花苑”(南普陀寺建于唐朝,由于它处在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浙江普陀山之南,故名)。应我的请托,她还代约了当年指导我毕业论文的陈荣岚教授,中文系黄香山教授,遗憾的是少了一人,她的先生,是我亦师亦友的蔡师仁老师(其父蔡吉堂是弘一法师的好友),在疫情期间不幸染疫去世。随后他们还提及了多位厦大老师也因此故世,听后无不感叹世事之无常。 品尝知名素菜 南普陀素菜闻名遐迩,本身在此用餐多次,其中有一道是我最爱的芋泥。座中老师指着一道名为“半月沉江”的素菜说故事。他说当年中国作家郭沫若在此品尝之后,回去还为之咏诗一首呢。2014年“海外女作家”双年会选在厦大举行,当时主办方也特别在此设宴款待代表们。每当一道素菜上桌时,都引起了作家们的啧啧赞叹声。有两三位作家回国后,还为这一次素宴的典雅名称,味道、摆饰等大作文章呢! 厦门变化很大,不说18年前曾到过的女儿,就是相隔数年的我,也感觉它已经不复是我印象中的厦门了,既熟悉,又陌生。第一次到厦门是1991年,那年是接受“海外教育学院”35周年院庆之邀。此后每逢学院和厦大逢5和10院庆和校庆时,我们这些海外的校友,都会接到回校参加庆典的邀请函。也在这一年,认识和访问了居住在鼓浪屿的中国着著名女诗人舒婷,再见时,却是在23年后的海外女作家双年会上,乍见之下,无不感叹时光的飞逝。 申遗成功的泉州 被誉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泉州,已经成功被联合国科文教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它也是父亲的故乡。 从厦门到泉州,103公里,如今交通极为方便,乘搭动车,车程只需一个钟头。遥想1991年第一次回乡寻根时,道路还不是那么顺畅,搭乘大巴,还得历时三个多钟头,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父亲当年购买的祖屋,虽然位于繁忙的大街上,但因为年久失修,曾经在远洋货轮当机械维修员的堂弟,听闻当局将进行城市重建,因而不敢大事修整,其实也没这个经济能力。3年过后,当我再次探访对方时,赫然发现整个市容经已面目一新,他们一家三口,也顺利搬进了一栋设计新颖的四层楼公寓中的一个单位。 经已去世超过一甲子的奶奶,坟墓处在泉州城郊一片阴凉茂盛的龙眼园中。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一行四人,在弟媳和侄女的带领下,拨开草丛,轻易地找到奶奶的长眠之地。坟墓早前已经被清理干净(由当地一个单位负责,付费即可)由于防火条例严苛,现在已经严禁焚烧任何纸质祭品,迢迢数千公里,只能馨香一瓣,跪拜先祖,略尽为人子孙的一点心意。 隔天早上,母女俩又再度仆仆风尘地从泉州赶往南安乡下,祭拜爷爷。 故乡变了样 当车子一进入这一个共有500户苏姓集村时,眼前不觉一亮。 之前大部分低矮简陋的房子,大部分换了新装,重建成新式整齐的小洋房,原本窟窿处处的小路,都改成了平整、干净的洋灰路。令我瞠目的是,一栋栋拔地三四层高的豪宅,一栋比一栋豪华,像是PK似的。我开玩笑对侄儿说,这样的房子,在香港大概只有李嘉诚住得起。然而,据说这些豪宅大部分都是空无人居,原来屋主都在外地谋生打拼,只有春节回来小住一阵子。以前从事农耕的田地,包括弟媳一家的,大部分出租给了外来的大企业,以科学和现代化的技术,种植蔬菜外销,然后每年付给地主们一定的租金。 这次还意地外发现,就在爷爷老屋旁边,出现一栋刚建好不久,设计庄严,气派典雅的祖厝(有别于祠堂),是当地乡民筹资160万人民币而建的,既是乡民情谊依托的中心,也是苏姓列祖列宗世代的神位集中处,爷爷的名字也位列其中。著名散文家刘亮程,在一次演讲中,在描述自己的故乡时,有这么一段话: “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这是我们的乡村文化所构建的温暖家园,在这个家园中,每个人都知道要回去的那块厚土,要归入的那方祖灵,要位列的那册宗谱,是此生最后的故乡,在那里,千百年的祖先已经成为土、成为空气、成为天空大地。” 说得好! 两个曾经到一线大城市闯荡打拼有年的侄儿,年过半百,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在当地干起了自己熟练的工作,闲时与友好喝喝茶、聊聊天,过着一派“知足常乐”,水波不扬的恬淡悠然日子。 说实在的,这次的爷爷故乡行,让我很难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过的那个破落、脏乱、房屋简陋画面连接起来。或许这也是在新闻中常听到的“乡村产业振兴”的一个明显侧影吧? 注:本文题为〈回乡偶书〉,乃是借用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同名诗名,但我们的心情截然不同。南安是爷爷的故乡,曾经下过南洋(马来西亚)的爷爷,就不知道当年他回故乡后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至于自己,自从第一次寻根后,已经到此多次,看到爷爷的故乡今时不同往日,且不断在进步中,我在想:若他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无比欣慰,因为乡人再也无需为生活流落他乡,漂泊海外。
1年前
父亲于二战后,独自从中国来马来亚谋生。初期做水客,替人携带物品往返两地,因此能常回故乡探望及支付家用。不久父亲在乡下成亲,夫妇双双赴马开了间小洋货店。随着9个儿女出世,家庭开支飙升。但父亲依然竭尽所能,不时寄钱回乡。于是家境捉襟见肘,导致无能力再踏足乡土,成为毕生憾事。 我们小时候从不明白父母既已在此地落地生根,何以还对故乡念兹在兹。我们不满,觉得利益被素未谋面的亲戚剥削。但慑于父威,不敢表态。 父亲与家乡的兄长有家书来往。我们欺父亲不谙英文,将中国来信放进标明Bill (账单) 的收信袋,以示无声的抗议。 平心而论,伯伯信中只报平安话家常,从不要求钱财物质。有次提到屋顶严重漏水,父亲赶忙汇钱回乡。结果我们的过年新衣就此泡汤。 1982年父亲往生。彼时中国经济开始增速,我们不再寄钱回乡,惟鱼雁依旧,母亲口述,我们执笔。母亲是童养媳,婆家即娘家,所以跟父亲一样,对故乡甚为眷恋。母亲多次申请回乡,终于在1988年获得准证,可惜她已病入膏肓。夫妻同命,至死无缘再嗅乡土味。 母逝后,我们搬了家,不再与伯伯联系。本以为我们这房人家,已从伯伯记忆里抹去。殊不知于2013年,伯伯的孙子辗转通过大哥的客户,把电话号码交予大哥。 于是大哥与伯伯的孙子,即我们的堂侄,借助微信,恢复两房的联系。堂侄三不五时力邀我们回乡走走。盛情难却,于是今年兄弟姐妹4人,踏上神州。 甫出机场,堂侄一眼认出大哥,红着眼眶说:叔叔姑姑终于回来了。走,回家去! 途中,他的父亲,即我们的堂哥,频频致电问何时抵家。在离家约100米处大路旁,两位老人家拄杖,颤颤巍巍立于冷风中,殷切望向来车。大哥感动地熊抱堂哥,哽咽无语。堂嫂在祖先牌位上香念道:子孙从马来亚回来了,保佑他们健康平安发大财。再度惹泪。 接下来的4天,我们犹如参加了免费的梅县永定旅游团,因堂侄不让我们付钱。且餐馆商店小贩景点门票处皆称没散钱,不收人民纸币。我们抢着用支付宝结账,却永不及堂侄手快。 叙旧时刻,堂哥夫妇将往事娓娓道来。那久违的乡音啊,摧人泪下。朦胧间,仿佛回到小时候,一知半解地听父母话家常。念旧的堂哥还保留着我父母的卧室,置身其中如进入时光隧道,看到年轻夫妇喁喁细语,憧憬未来,却从没料到他们会客死异乡。我想,如果父母是被火葬的,我会把骨灰撒在这故乡土地上,以圆两老夙愿。 堂哥说他父亲千叮万嘱,须牢记马来亚的叔叔曾无私地伸出援手,助他们渡过无数个难关。所以堂哥自从家境渐好时,就千方百计寻找大马亲人,以再续亲情。 我们得到贵宾式的待遇 很快的,这趟回乡之旅到了尾声。临别依依,我们给堂哥夫妇深深的拥抱。我们这一代人,和先辈一样,情感内敛,爱在心里口难开,更甭说拥抱。是以我们从未拥抱过父母,极为遗憾。此刻拥抱着堂哥夫妇,宛如父母就在怀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温馨,泪水溢出眼眶,对父母澎湃的思念也似乎得到了宣泄。 我们得到贵宾式的待遇,无以回报。于是往机场途中,趁堂侄不察,将身上的人民币悉数掏出,放进几个红包袋,藏在车内。等进了候机室,方拨电告知堂侄,我们留了小小心意。 我们对家乡亲人的心态,从小时候的埋怨、青春期的抗拒、成年后的漠不关心、至初会面时的猜忌,全是负面的。然相处几天后,发觉亲人是坦荡荡的君子,真诚热情地招待我们,令一开始存有些许小人之心的我们惭愧不已。进而觉得父亲付与血浓于水的亲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护是正确、义无反顾的。 从父亲这心态,我们始悟当年他为了我们的温饱,选择不回乡,牺牲了他与亲人的团聚。想想祖母日夜盼儿归,父亲却无从再侍奉,他内心是多么的煎熬啊!祈望父母与先人们已在天堂欢聚。谢谢您,爸爸,那些年,您辛苦了。
1年前
前些日子去考察,我买了导游写的书,一本关于当地史地资料的出版物。虽然是华人,我猜大概也不是说方言的家庭,因为她的英语说得很好,广东话却听上去有点生疏。书是全英文撰写,内容大都是经过考究的史实,偶尔夹杂当地居民口述的传闻,结构严谨,读着像学术期刊论文。她看待地方、建筑和历史的角度和我想像中文史地专业出身的人不太一样,听她的叙述总觉得少了什么。但毕竟是道地的人,她知道很多细节,比如五角街走廊上方楼板用来窥视店铺门口的洞、药局门口扇门圆柱木条的顺序、上世纪的花街遗址、从书籍和网络无法寻获的人时地事因果。 她说的锡谷故事很动人:从海外漂泊而来的一群人,早上做着割胶和锡业的粗活,晚上流连于烟花柳巷,生命望不见尽头,但每个明天都可能是生命的句点。他们被世俗所扰,深知终生无法再次回到故土,便向着末日狂欢,最后被葬在村子的后山里。后山铺满茂密的树,不如其他村镇的坟山壮阔明亮。他们在远离故乡的土里,成了无名无姓的齑粉。 “这是拿来做什么的?”我们团队集合的庙宇对面有个戏台。我当然知道那是戏台,不过我很坏心眼,就是想听她解释。“是给中国歌剧用的,”她说。我从小受的西洋乐教育作祟,实在没办法把西洋“歌剧”和“戏曲”作联系。她用英语回答:“是给皇帝听的,然后老百姓说他们也想看,便有了戏曲。”我心中警铃大作,西洋乐确实是给“西方皇帝”听的高雅艺术,但歌舞以外,那些讽刺官场、志怪、低俗、歌颂百姓的民俗产物,戏剧杂曲,皇帝能听得多少?万一有皇帝角色的剧本那还得了。 我没有继续问她那这戏台是不是唱京剧的,因为会显得我很无知,我也只听说过霸王别姬。她继续描述了花街的历史,矿工们如何迷上赌博、嫖娼和鸦片。我逐渐发现她对鸦片的看法也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她的话语间少了应有的沉重,介绍的时候某些应该浓墨重彩的地方忽然变得空白了。我推测她不知道鸦片战争的细节,或者至少不太清楚,这让我很惊讶,因为这篇锡谷故事的开头应该是鸦片战争。她在看枯萎的枝叶,我在看地底腐朽的根。她把书写完了,写了应该写的,但像是只写了一半。 没有人能明白我的问题 整个村镇都流着他们故乡的血,连锡谷里废弃的湖都是。我们考察的地点在“澳门街”,她解释的时候我一直在走神。我看着路牌,脑里一片空白。她是阻止政府改掉这条街的名字的功臣,整个村镇过去两百年间曾经存在过的人都应该感谢她,因为就算很多人最终无名无姓,至少这条街不会。“澳门”这两个字承载的历史意义实在太过沉重,字体上面也流着故乡的血。这个地方的一切都是割离的。矿工的昼和夜、路牌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同一条街上的福建庙和客家、广东庙、她没写的上集和我买的下集。空巷里静得可怕,里头曾经有很多惊叫和鲜红的血,暴力的斗争,一字一句都是我曾在教科书上读过的。这些曾经离我很远,现在就像宿命一样都摆在我眼前,我无法不震颤。我什么都没看见,但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迷失在空巷里,我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完成作业的。离开之前我采访了一些村民。他们所有人都比我更清楚这个地方的意义,我却还是要问他们每一个人:“对你来说这个地方什么东西最重要?”没有人能明白我的问题。我在内心哭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知道?回到学校把转译的工作都完成后,我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这个地方的名字有很多待考究的来源,最可靠的据说指的是船只停泊用的木桩的意思。这个意义和现实也是割离的。因为他们都觉得不重要,所以这个地方可以无名无姓。到底是什么不重要?
2年前
清明扫墓,一般按逝者的辈分规定上坟顺序。从家族第一代人的墓地,扫到近期去世的亲人灵位,这是我家上坟不成文的规矩。其中,除草与补漆是扫墓的例行工作,后者更是我的分内之事。 母亲家族至今繁育了五代人,最先移民的男祖祖与女祖祖(笔者家中惯用称呼,分别指曾祖父及曾祖母)死后埋葬在名为邱公司的墓园,由于去世年份相差35年,夫妻俩分隔了一座山丘,18年前去世的外公亦长眠于此地。但外婆3年前离世时因空地不足,加上生前没有购买与外公合葬的灵位,只能火化后住进灵骨塔,成为我家第一位火葬的先人。 土葬与火葬的明显差异,在于能否履行“扫墓”。以我家先祖的处理方式参照,择火化者为子孙提供便利,无需劳烦后人祭祀时顶着大太阳擦拭墓碑、除草等琐事。虽然省略了许多繁文缛节,却也同时丢失了扫墓的神韵。 每当我扫完男祖祖、女祖祖及外公的墓,再到外婆的灵骨塔祭拜她,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反之,打扫男祖祖、女祖祖及外公的坟墓时,因得以碰触墓碑而有感受深切。对我而言,年代越久远的墓碑,越具时代感。3位先祖因立碑的年代不同,呈现出独特的墓碑特色。每年必扫的3座墓之中,最让我难忘的便是男祖祖的坟墓,为他的墓碑补漆,使我走近了他的故事。 天未亮,我和家人就领着祭品及扫墓的工具,为家族第一位移民到马来亚的先人——男祖祖扫墓。旧时墓地规划不妥,如何穿越凌乱的墓,找到没有门牌号的墓既是考验,亦是家族记忆的传承。为了辨识男祖祖的坟墓,干爹以一棵老树为记号,凭感觉沿着老树直走,寻觅男祖祖的坟墓。我跟在队伍的后头,时而避开踩到别人的坟,显得战战兢兢,不清楚自己究竟越过多少坟头,走了多少步,才终于走到男祖祖的坟墓。抵达墓地后,长辈分配工作,妈妈用湿布擦拭男祖祖的墓碑,将红漆和毛笔递给我,让我补漆。我铺了一层旧报纸,跪在墓碑前,思考如何下笔。 男祖祖的墓碑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墓碑上雕刻的文字深浅不一。我用毛笔沾了红漆,决定从中榜的“显考陈焕栋之墓”着手。左手摸着凹凸的墓碑,右手以握毛笔的姿态临摹中榜的字迹,写到陈焕栋三个字时,内心充满感触。说来惭愧,我对男祖祖的认知,竟停留于纸扎衣物的署名。打从会写字开始,妈妈就教我在纸扎衣物上标注祖先的姓名和忌日,七八岁的我常常写错男祖祖的名字,不是把“焕”字写成“换”,便是“栋”字少了木字旁。我把纸扎衣物当习字帖,用黑笔在上面涂涂改改,用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记住了男祖祖姓名的写法。 写完中榜,我微蹲,为颜色脱落的“福建南安”补上红漆。适才经过的许多大大小小坟墓,发现几乎所有逝者的墓头,都会以最大的字形,刻上各自的籍贯。男祖祖的墓头雕刻的“福建南安”,是一个我暂未到访的乡土。6年前,干爹曾经到南安寻根,他发现男祖祖的故居已成为废墟。从他录的视频和相片,只见红砖堆砌的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想到现实世界里,男祖祖那个已经被岁月摧残的老宅,我慢慢地填补“福建南安”4字,似乎填平了男祖祖日思夜念,却再也无法归返故乡的遗憾。 发现男祖祖的离世年份 填补了墓碑上的大字体之后,我换了一支小楷笔,将笔头弄得又尖又细,继续未完成的部分。我在墓碑的右上角赫然发现忌日的年月日。关于男祖祖的生平事迹,家人知道的确实有限,我们也只知道他去世的月份和日期,不清楚具体年份,如今这个秘密意外被我挖掘,甚是高兴。我按捺着兴奋,顺着浅浅的雕刻痕迹,把近乎脱落的年月日补上。写罢,男祖祖的忌日浮现——乙酉年农历八月十五日。 有关男祖祖的忌日,传到妈妈那一代便剩下月日,我们只知道他是中秋节那天去世的,不确定他在哪一年往生。如今迷惑多年的答案浮出石面,在场的家人前来围观,仿佛发现了很大的秘密。我悄悄地背起了年份,回家后立刻检索农历与西历对照表,发现男祖祖是1945年离世的。 乙酉年,即是西历1945年,这组年份,我曾在历史书读过,那是日军在侵略马来亚3年零8个月后,无条件投降的年份。掐指一算,日军撤退的日期与男祖祖去世的日子相近。厘清男祖祖的忌日后,先前的兴奋顿时被复杂的情绪取代。男祖祖生于战乱的年代,饱经苦难,离散至他乡。得知男祖祖死于纷乱之年,我一心在想,不知道他是否在有生之年见证过和平。 写完忌日,墓碑剩下孝子孝孙的名字。环视参与扫墓的家属一圈,我发现除了外公,榜上有名的孝孙几乎都参与了扫墓。我抬眼望向妈妈、干爹、舅舅和阿姨的除草背影,突然想对男祖祖说,你的子孙真的没有忘记你,但是他们已渐渐老去。近年,家族扫墓的主力军渐渐交付到我辈手上,母亲那一代逐渐成为乐龄人士,无法像当年干粗重的活,于是,我们这群“榜上无名”的曾孙辈,分工学习扛起扫墓的职责。 在我所负责的小小墓碑,补漆演变为一门大学问。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字迹,便以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墓碑,摸着石碑深浅不一的文字,我边补边猜,耗费了不少时间。家人除完草,我尚未填好男祖祖墓碑的字迹。由于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7点半前到女祖祖的墓地扫墓,小我5岁的表妹便协助我把余下的字迹补齐,子孙随即轮流上香,压黄白纸,焚化祭品,男祖祖的扫墓仪式便告一段落。 男祖祖的故事,写在墓碑之上,也写在墓碑之外。那些在墓碑上镌刻的痕迹,谁能保证它能成为永恒。男祖祖墓碑上的字,犹如家族不可忘却的正史,而没有记录在碑上的插曲,经上一代人口耳相传,更似家族的传奇。为男祖祖上坟补漆,我所写的那几个大字,不过是填补家族记忆的空洞而已。
2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