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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秀

〈新村〉 那时共产党还没炸死人 那时晚上还可以出门 还不用带身分证 森林里没有游击战,猎 几只兔子,吊起来割个皮肉分离水滚来吃 那时大家还住得很近 Nokia还没出来 朋友圈却有马来人 躲在二楼,我不想puasa喏给你50仙 买两支汤匙共食一包 报纸香蕉叶口味的辣辣回忆 那时报纸尚未起价新闻还很可信 那时还没有网民 遇到不公会走到大街举旗烈火莫熄 那时不会互骂芭比不怕交换唾液 祈祷不用扩音器有公鸡喔喔叫,唤醒 破烂书包塞满历史数学科学英文授课回忆 那时肤色只能限制手中的语文课本 (华语,马来语,还是淡米尔语?) 奖学金还很公平 加一本英文How are 油 I’m fine tank you 秀给隔壁Abu一家听,互相练习 父母午睡梦中油条豆浆仍然卖不出去的呓语 那时他们关注营业额多过考卷ABCD 那时成绩真的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命 不如帮忙把摊子收便便 警察来互相tolong迁移 传遍全村的耳语是谁家儿子上马大医学系 (那时全国还只有一间大学) 难得回乡,一张diploma征服整条街的心 没有high distinction不用紧 脚踏车今天照骑 那时 路没有现在崎岖 〈学校男厕〉 多年以后 我们在从左数起第二间男厕重聚 握着小鸟,闻樟脑丸式的童年芬芳 假装尿急的周会 瓷砖暗记数学公式之间 数算暗恋过的女生,那些 来了便匆匆飞走的鸟儿面前 我们不过是粘在尿盆上 扭动身躯的奇异虫子 渴望被某人的喙叼起,进入 谁的里面,谁与谁交合被学长揭发 以此作为笑话主题 翻滚、搅拌,为溶解的人格与自尊 奉上几首腥臭味的情诗 作为献祭 在那些立着“小心打滑”的路口 永远隔着一个尿盆的距离 你尿得像只精准射击敌人的零式战斗机 精准射击、节律分明 像极诗与意象那类东西。话说 你还写诗吗。你还是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地小解,洗手、完事 你做什么总是比我快 不管是走路、写诗、或是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尿着,假装没有听见声音 假装你还在那里 〈满分作文〉 我一如往常走进教室,没想到 有突击小考,令人大吃一惊。 桌子头发装饰摆成 合乎校规的样式, 接着抬头,臆测一些嬉笑嘲弄的字眼, 擦不掉的划痕,叠满脚印的白鞋, 它们是令我骄傲的友情见证, 别看他们这样,其实,是一群害羞的人。 总要把我推到角落,才放得开, 再玩一场收保护费的游戏。 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每天都 形影不离。 顷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老师像园丁那般浇灌我们,实现新新自由主义, 从不打扰花丛生长,无论怎么互相玩耍 “不过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口中嘟嚷,老师谆谆教诲 开心的时间过得真快,玩到最后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时,小美总是会 温柔地,把创口贴放在 最红肿淤青的伤口,痛痛快飞走。 掌握时间的魔法,一头白发 拍走板擦灰,就下雪了。 我们之间,有共度一场圣诞的情谊—— 这样想的话,心扑通扑通跳着, 扶起身子,小美好像说了什么。 但我一语不发地回家了。 俗话说得好,家是 我们的避风港。 妈妈是一棵大树,不怕 风吹雨打只怕全球暖化, 偶尔,躺在病床上乘凉。 有时我会去看看她。 爸爸是温暖的太阳, 看见成绩单之后 会核融合爆炸。 回到我最美、最温馨的家, 有父母家人的关心,可见 爱之深责之切 不假。 毕业前,他们提醒我 你和小美,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咦 那是什么意思啊?我数学一向来, 都不是很好。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今天依然 风和日丽。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连宏勋/臃肿 连宏勋/明天记得带历史课本 【零刻度诗社作品展】连宏勋/伊甸
10月前
10月前
01 / 航行手记 我们习惯为无法启航找借口 因为风缺席,大浪却依旧 集体选择忘掉 轻轻一呼,也能成风 于是我们被不安淹没 站在港口,妄想用眼睛 (它甚至分不清日月) 观海,搜集海平面的碎片 以贝壳为依据 猜测礁石的阴险 和暴雨的悄然到访 门铃没响,心里的沿海小镇 却一直嚷嚷 要我们别上风平浪静的当 或许应该关上窗户 隔绝岸上的言语 将世界从瓶子里释放 走入海面,不去想沉船和葬礼 风浪会不会绑架记忆 老船长说:“葬在前方, 是勇者最大的宝藏!” 闭眼深呼吸,再睁眼时 只有前路绽放的朵朵浪花 “一片吃人的汪洋 已被帆船的刀划破 届时,我们早已航行至 世界的中心。” 哪怕身边没人也会有鱼群 如果搁浅也不必担心 只要你抬头,有天空的地方 就会有星星 02 / 访吉隆坡火车站 那天太阳很大 塔顶半圆,闪耀着英殖民的雕花 一个世纪的铁窗换了好多旗帜 日落不久又有旭日 多少年前巴生河还有鱼 火车曾经捎来报纸,墨 为这里铺满辉煌的条纹 国家又换了主人 车站脱了颜色 过去的人以拱廊为中心 呈辐射状散开,往四方走去 直到炮竹又炸开了岁月 那些更新更快的型号更符合都市的节奏 更合理地替代掉了老钟 铁轨生锈 楼梯有蜘蛛入户 对面有轻快铁到站 瓦砾对太阳祈祷 ——坍塌之前,有背包客用相机 把整个凋零的故事 统统带走 03 / 超简单! ——十分钟内学会法律(内附手把手教程!) a) 死刑犯的诞生 1. 要先有罪 2. 倾倒民愤少许。用受害人家属的眼泪稀释,搅拌至均匀 3. 依报纸头条的喜好,加盐 4. 重口味爱好者可再加醋 5. 一首波西米亚狂想曲后,冷藏 6. 等待半小时让事件发酵 7. 过滤掉民众(注:民众会导致成品不丝滑,影响口感) 8. 将剩余的灵魂放入地狱烘焙 9. 摆盘,佐文献摆上历史的餐桌 b) 快熟法律!人人都是死刑犯! 1. 将受害人放入一个错误的时代烫3分钟,即可食用 04 / 乡愁 提菜篮回租屋。问候 没有从钥匙孔传出 冰箱:食材的异乡 替啤酒找安身处。瞥见一眼 当年从家乡逃亡到机场 再隐居此地的 叁巴酱,才发现 已经酸了 鼻子 05 / 小日子 她梳头发他的吉他 他读诗集她的瞳孔 她敲打一种鼓他的胸肌哐啷 一种她是他的跃动 他的枕头她的大腿刺青 蝴蝶刺青他的肩膀也刺了他们的回忆 他的鼻息她的发香她的被单他的手臂 他的掌心微波她的体温 她的牙刷是他复活的早上 06 / 同学会 写给最亲爱的高二理D 倘若时间能汇成墨水 我们就不必担心信会搁浅 每翻此册必有页数跳舞,倒数 渐干的墨渍,写到结局 会不会剩下一张白纸? “时针和分针相拥,夹死 我的诗 还有舞步:大家的舞步 曾一起让聚光灯黯淡的舞步—— (好的时间是否能永远持续?)” 很多时候我们选择 杀死无数的自己,成就 明天的太阳或诸如此类 不相干的东西 像是试卷的红色笔迹,或那种 敬请期待第二部!的电影 男同学的心被校服烫平(而且要塞进去) 女同学的灵魂被发髻封印 但我们活过来了:一些则不,但不用哭,因为 活着是迟早的事 我们总有在地狱喝酒唱歌玩游戏的选择 享受活着就是对生活的狗屎 最大根的中指。 后来的人会一直分类 分类薪水、分类职位、分类 他妈的棺材多少钱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会活着。活着前提是 不怕死 如果生活又逼你考试 你大可直接涂鸦整份考卷: 让你写essay题你就写烂笑话 在空白的页面发泄一幅山水画 趁考官发春梦的时候和隔壁的同学来一场笔芯盒战斗 (不要作弊,因为我们不需在意成绩) 拿计算机算命 或用钢笔和尺组成最早的战斗机 (顺便坐时光机回到三年级) 如此一来你不至于埋葬从前 你可以抬头挺胸,告诉你的孙:阿公阿嬷 不曾死在白纸黑字里 可能有时候我们会懊悔一些蠢事 譬如穿一条内裤到处跑,用一首 毕业歌的时间搞革命 你未必会抵达峰顶 但很肯定双脚会诚恳地用伤疤记录每次的旅行 眼球到脚趾间的空隙被狠狠嘲笑的时候 不妨也跟着一起笑 笑是一种伞,可以撑开晴天 假使鸽子留下的只有鸟屎 我们也不至于被腐败的成熟 淋湿。 07 / 温习随想2 写于2022年10月,当时在准备SPM预考。对学习的热忱已被磨灭多时。 试题上的怪异图腾头爆青筋 用它们的戾气血洗整座城 “达成热平衡 是一场快乐的学习”他们告诉我 我觉得快乐和学习是两种相反: “我们不能假定红色的结晶物是快乐的 这样的结论很不理科不是吗?” 为了明天。你说我说大家说 为了明天更好的明天。便合法地把怪物 放入我的梦乡 惺忪的窗户被危机感狠狠撑开 架上猎枪,捕杀一地的分数 而知识充其量只是弹药 用过,就可以丢掉了 08 / 长大 你的眼窝似海 什么时候开始岛屿被淹没 眉间盘旋的海鸥 叙说着你对陆地的留恋 我们在岬角下车拍照你却说 不想吹海风 并在悬崖自动立成椰子树 椰子成熟后 潜入海底。 一声扑通中没人听见 你的眼窝似海 很深 很深 很 深 。 09 /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我们都是鱼 都赞颂游泳的姿势 直到一场工业革命的大迁徙 量产了海草和浮游生物——那日 湖泊出现钓饵 于是鱼游向流水线 为水厮杀 直到大家的鳞刻上币值 鱼骨间弹奏着一种哐啷声 硬币硬生生落成了 一湖池水的许愿喷泉 10 / 玩偶的商品详情 商品:玩具反斗城TM绒毛玩具熊-中等体型 售价:父亲的手茧+几年回忆 触感:柔软、适合拥抱 卫生状态:建议清洗 表面布满沙石,会刺激眼睛 味道:像妈妈 烧焦 完好状况:缺失右腿,左耳烧焦,眼睛 少了一颗,侧漏出棉花填充物和 初夜的血 保质期:5岁生日至第一颗炮弹降落 个人简介/ 陈弘毅,2005年生,22年开始写诗。常出没于健身房、图书馆和家里。自幼好文学,高中却进了理科班,水土不服差点暴毙死亡,诗是我的吗啡。会对电影角色表示“天啊这根本是我”。 拿过学校影片恶搞因此被约谈,回应是哈哈屁眼,影片重新上传。 规则一:你不谈论零刻度诗社。 快问快答/ a)文学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愿把文学称作人类情感最后的堡垒。文学是情绪、艺术和想像的汇集处,以文学的形式把上述形而上的元素表达成实际的内容。读一部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就如活过一段有趣的人生。这对于寿命有限的我们是一大福音。 如果你能感受文学,就不要去理解文学。学校教育会让我们对文学产生无趣、生硬、自说自话的刻板印象,实则不然。一直以来文学就是由情感组成的,如果硬要用标准答案解读文学,反而无法享受文学的美好。 b)你认为文学创作最难的是什么? 持之以恒真心很难。求学时因升学压力,以及在学校见识到的各种狗屎事,让我几乎每天都能产出一首诗来抒发内心的喜怒哀乐。后来毕业赋闲在家,反而写不出东西了。目前在小学(也是母校)担任临时教员一职,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生活制造新鲜感,避免灵感枯竭,或是作品内容愈加空洞。 好的作品是可遇不可求的,有时候灵感不来,写出来的东西总会感觉不够好。要怎么确保灵感来了后能创作出好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一大考验。所以就算没有灵感,我还是会尽可能每天写点短诗,避免手感生疏。 c)请推荐三本当下你最喜欢的书。 1)《卡利古拉》阿尔伯特‧卡缪 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月亮相关的作品。本书用极有诗意的方式描述生命的荒谬以及卡利古拉为对抗荒谬所做的疯狂行径,是一部经典文学作品,也是卡缪思想的哲学入门作品。要怎么对抗荒诞的生活,同时避免自我毁灭?答案:月亮代表我的心。 2)《小王子》 圣修伯里 当我发觉自己又要变成臭大人时都会再翻翻这本书。衷心祝福大家都能保有小孩子的眼睛,贪婪地认识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又及,故事里小王子星球的玫瑰很可能是史上第一个傲娇。 3)《人性的弱点》 道尔‧卡内基 推荐一本和文学没多大关系的书。本书对于人际关系和处理压力两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并且贴心地以不同章节区分人际关系中常见的难题,内附实际例子和方法。本人获益良多,特此推荐,尤其推荐给年轻人。 相关文章: 陈弘毅/彼时, 文字首次呼啸而过 【零刻度诗社作品展】陈弘毅/小学
11月前
即使过了许多年后你还清晰记得,那天明媚午后,云带着大块阴翳栖息树梢。姑姑抓着你稚嫩的手,看着你修长手指说“这双手以后一定是双好命手”。说你这双手这么嫩,那么滑,总也不可能是双做粗工的手。那时的你还只是个中学生,但你也知道,在那阵时当侍应赚零用的旧日子里,手掌也曾长出难离茧子,层层粗糙却不溺人的漩涡。 确实是午后你记得,因为夜晚姑姑要经营面档和陪酒。她总说她12岁就出来打工,什么人都见过了,叫你好好读书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你不知有没有听入耳内。但或许因为她的关系,你常因此留心于他人的手。你知道手掌那些难除污渍是机油顽固弥留的影,横亘掌心的是在健身房天天锻炼造就的伤,中指关节左边长茧的是一只常握笔的手。 你知道你称不上是什么恋手癖或手控,严格点说,你更留意人们的手指和指甲。施人诚〈远方〉写想像的恋人,第一句就是“宽厚肩膀 手指干净而修长”,那般爱恋如此阳光。修长手指是讨喜的,留有一些指甲也无所谓,重要是干净,像一片爽朗的海,卷起海浪是明净的白。大选时食指沾染墨水印,虽说是投票后的荣耀证明,但好一段时间都让你误以为是脏污,合照时发现指甲入镜,还会要求重拍。 指甲从手指长出的那端,有一块浅白色区域,被人们取了个漂亮而神圣的名字——月牙。网上伪医学说月牙的多寡与厚度,反映着人的健康状况,虽不知虚实,但近年你身体抱恙,只有两只拇指依稀可见,端看左右四指确实不见月牙。阿肝常拍一些想推荐的书给你看,你却总是留意阿肝的修长手指,拇指月牙足厚,猜想他日子好好的。 你的手容易出汗,却矛盾地喜欢牵手。老人家常说十指痛归心,手指和心脏是相连的,十指紧扣也就等于两颗心相互触碰了吧。闺蜜大木喜欢牵你的手逛街,但你不习惯跟女生牵手,别扭异常。女生的手这么娇这么嫩,干嘛要被你这多汗的手糟蹋呢?大木总说她不介意,说她也多汗,有时勾手臂,有时大方牵起你的手走在街上。大木的手掌厚实,像一张小小的,让人放心被她揽在怀里的布沙发,牵着让人安心。 你常常从网上获得一些奇怪的知识,比如一些伪心理学:当别人和你交谈时双手抱胸,表示对方并不认同你说的话。让双手时时不知如何安放的你徒增更多无用焦虑,手抵座椅不是,身躯僵直掌心覆于膝盖也不是,最终也是无法自制地双手抱胸。但你总能够有办法化解,当右手掌心在摸索中找到最佳庇护所,发觉就在你左手手肘上,那样就不会抱着一副坚决的交叉,能够好好地听眼前人说话。 惟庆幸阿肝不是让你焦虑的人。在阿肝面前,你没空理会双手如何摆放,你只希望自己懂得更广,才能和他聊更多更多的话题。你们总说着志趣一致的话,把白昼聊成黑夜,也明白阿肝并不是高频率说话的人,于是每段空白你都理解。你喜欢和阿肝相处间积累下来的默契,所以努力成为他可能喜欢的样子。跨年夜,你和阿肝在车龙里听歌,拉娜那首加利福尼亚。你说这首歌总让你想起那句“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却窝囊地不敢牵起他的手。慢慢来你在心里说,举措小心,迷障如魔法,让每个可贵机会都逸散空气中。以为赶不及跨年,却还是在12点前抵达广场。好多好多的人,你和阿肝找寻缝隙,在人群中窜踱,偶尔捂着耳朵抵御在耳畔吹响的塑料喇叭。 “这文化到底是哪里带进来的?” “不知道,真的很吵。” 世界耽美喧嚣。你找到一处能够容纳两人的路堤坐下,和阿肝仰望那座闪亮的高塔。好像世纪末的华丽一样你说,人们既对未来感到迷惘,却也愉快地将狂欢向晚,期待得如此迷幻,如此哀伤。你想着如果此时大厦轰然倒塌,你会不会立刻牵起阿肝的手,用尽所有力气追赶即将消失的明天。 “新年快乐。”今年的跨年夜没有烟火,大家都知道但还是期待奇迹出现。众人望穿夜空忘了倒数,午夜12点悄然蛇行而过,流星一般让人来不及许愿。你凑在阿肝的耳边,成了第一个亲口祝他新年快乐的人。阿肝笑笑地回道,他自己也没察觉,口罩掩不住他从眼神流露的可人笑意。那时候你想,这样的跨年夜,即使没有烟火也都无所谓了。 你们赶在人群如鲔鱼洄游前提早离开,却发现人潮仍然涌动,沙丁鱼之景就在眼前,你和阿肝碍于礼让而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喇叭声狂躁如雷。但不知道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你想起阿肝从那城带回来的PTSD,担心那塑料喇叭令他不安,你找到另一侧无人空隙,抓着阿肝的手腕就往前走去,自以为文艺电影男主角那般跨入新一年。你们就这样一直走,你的手一点一点地向阿肝掌心趋近,在那暗夜里紧抓着不放。你知道阿肝并没有回抓你的手,只是乖乖地被你牵着,但你此刻只想坚定地牵着他的手,不能也不愿意松开。靠近维持秩序的警察身边,你把牵着的手藏在后头,让托特包掩护彼此。 阿肝也是多汗的手,软软的,湿润像带一身阴雨,但你知道他是暖阳。你想爱护这只手,永远牵着不放。后来走到光亮窜出的地下道,你和阿肝互有默契地缓缓松开手,明晃晃日光灯下,不失礼貌也不让彼此失落。阿肝这时拍拍你的背,你感到有些气恼,因为你之前就对阿肝说拥抱时不要拍对方的背,那是一种不必言说的,与情爱相悖的安慰,就算你知道你不会真心气他。但你早该清楚知道阿肝是如此喜欢安慰别人,把对不起说得如此伤人如此坚决且没有转圜余地,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啊你说。 你们没有在一起。如果这是一封预言书,多希望能够在你的未来不断尝试寄给你。 “我也曾想,如果我另一半是个不常有手汗的人,和我牵手时会不会很尴尬。”阿肝说。 “爱你的人不会介意的。”那一夜你抓着阿肝手背多毛的手,不想松开,不想道别,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身处深渊,即使都有努力地在好好生活,希望有人不惧黑暗烧伤也愿意成为你的飞蛾,却仍知道自己并不希望爱人同你落入深渊,知道没人必须陪你万劫不复,成为一对白日将尽的恋人。 终要道别的那个下午,你本想转身上车就走但你没有,你眼见阿肝杵在原地第一次想要主动拥抱你。阿肝眼中好像噙着泪水,一身阴雨就要来袭你不敢看,你知道阿肝和你一样难过。比起以往这次是更久一些的相拥,你下巴抵在阿肝的肩膀,他像往常一样拍拍你,说出最后的对不起,你单手搂在他腰间跟他说没事,学他那般坚定。阿肝是一整片你深爱的璀璨星空,那么你在深渊仰望,知晓他在远处好好的,那就好了。 一整个10年过去了,你没有成为那个做好工作的好命人,但你还是想对天上的姑姑说:“我很努力了,有好好照顾自己,每天睡觉,吃饭,工作,按时吃药。虽然偶尔熬夜,偶尔忘记吃药,但我总也算是挺过来了。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遇上什么好工作,但我的手还是那双你疼惜的手,没有了茧子,滑嫩依旧。这一路上我遇到了许多爱我的、我爱的人,虽然有些人没办法再牵手向前了,但还是感谢我们能够遇见彼此,像是未来,我会感谢终于和你相见一样。” 后记:最终,你还是和阿肝在一起了,预言书意外成为最好的情书,感谢你当初坚持写下。往后,请你一定牵好他的手。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一】陈宏量/锤头挥向菩萨 【新秀个人特辑/二】陈宏量/粤诗风吟 【新秀个人特辑/三】陈宏量/手
12月前
信仰总在破碎与重塑之间反复轮回。 “阿量,你是观音娘娘的契仔噢!”小时候老妈就这样对我说,让我对观音有着许多好感与亲切感。稚嫩的小手看见观音时必会合十,看着观音像祥和的脸,比起见任何大人都来得不害臊。小时候也好爱去神庙,当个小大人上香烧金银纸,闻闻清香,总能让心里踏实。 在长达好几年的岁月里,老爸都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许多人作为父,他们的英姿都表现在譬如开车、譬如抱小孩、譬如换灯泡。我觉得我爸最帅的时候,是他逢年过节打扫神台的认真。我家曾有个偌大的神台,尊奉观音娘娘、关二哥和大伯公在上,土地公在下,左侧是祖先牌。若点星火将我们的虔诚烧成一座的香灰,烟油氤氲时光和台簷,打扫起来得费不少功夫。但他总是那么认真。 “阿量,上香给你阿公,跟他说吃饭。”每晚饭前都要重复的话语,也培养了我和那些不会回应我的物体对话的能力,如猫、如灵位、如诗句。“阿公吃饭。”插上清香之后,才回到座位上开动。 老妈同样虔诚,在儿时耳濡目染之下,让她成为了一位几近迷信的教徒。她相信神力,相信乩童,相信如有神助,当然也同时相信鬼怪的存在。我们就在这样的庇佑之下生活了十来年。 老爸失业以后去到新山打工,日子尚算安好。我们却从来没想过,会从老妈口中得知:“你阿爸信耶稣了。”那时候称不上晴天霹雳,但华人传统里对于基督教的排斥,还是多少影响了我们的思维。老妈最难以置信,“他平常都很爱拜神拜祖先的,我真的没想过他会变成基督徒。” 老爸的虔诚从此彻底换了对象。他总是对基督的事情侃侃而谈,从入教,到他感受神,到他衷心祷告,期望我们全家都一起信主。 甚至直到有次,他执意而为。 他和三五位信徒朋友从新山回到我们家,要把家中的神像和祖先灵位通通送走。那天早上,客厅的灯开得通亮,我被他们喧闹的祷告声吵醒。带着起床气起床,看了他们一眼的我,本想大声轰门再倒头睡去,但我始终没这么做。那天早晨我盯着天花板,怒气几近将每根横梁望穿。耳听他们祷告、唱圣歌、念咒,仿如外头进行一场邪教仪式,我躲在里头。安坐在神台上的神像,也丝毫没有震慑他们几分。我曾想过如果当时我年纪再稍大一些,或许会发狂拿扫把把他们通通轰走,他们也大概会以为我被恶灵缠身而强行为我进行一场驱魔仪式。 祷告结束后,他们拿起锤子,欢快地驱魔,击碎我们多年的信仰载体。我一眼都没看见。再出来时,客厅已空出偌大一块空间。老妈一个女人束手无策,待在神台后边的储物房,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偷偷哭泣。 主耶稣基督赋予的任务还需继续。从此,过往的“叫阿公吃饭”变成了饭前祷告,纵然我们并非基督徒,老爸也要我们闭上双眼严肃以待。车上总是播放着那些激动得快猝死的牧师,在台上宣教的音频CD。那一遍一遍的“不能崇拜偶像!恶魔躲在偶像里!崇拜偶像就是崇拜恶魔!”每一次的偏激呼喊都滋养了我厌恶基督的种子。 但我却也没有想到,老妈渐渐也接触了基督。 那段日子,她过得很不好。她总念念神台被拆卸的那天,偏偏被她撞见锤头挥向菩萨颈项的那一幕。“我不要走出来就好的。”她把之后所遭遇的种种衰运都归咎在她看见菩萨的头被狠狠击落的那一刻。六神无主,大概可以很好形容当时的老妈。那一击,岂止击碎了神台和神像而已。 我想这是老妈接触基督的原因。心里那块多年的信仰忽然被敲出一个大口,她总要找个替代将自己安放。后来她也信了主,带着弟弟洗礼,妹妹年纪尚幼,则等成年后再进行洗礼。我也曾跟随她到教会,听牧师宣教,听信徒分享。也看见过牧师为信徒祷告。信徒闭目站立,牧师用手顶在信徒额头,大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命令你离开他的身体!”信徒由背后的其他信徒接住,缓缓向后躺下,像有什么真的从身体被抽离一样,随即昏睡在地。老妈也曾是昏睡的一员。他们说感觉圣灵充满,目睹一切的我却觉得颇感恐惧。至今我仍无法辨别出那些牧师和乩童有何区别。 老妈的好,就在于她从来不逼迫我。对于我被打碎的信仰,她从来都是尊重。那段日子我常在思考,我到底是佛教徒,基督教徒,抑或是无神论者?倔强常使我在填表格的时候在佛教徒旁打勾,疑惑则会让我在“其他”旁边填上无神论者。 “其实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佛教徒,后来以为是道教徒,但结果我才发现,我们所崇拜的原来多是属于民间信仰。”闺蜜阿木这句话也曾轻轻击碎我的某一块。 其实我也曾接受过基督教。2016年时候老妈因子宫水瘤而被迫接受子宫切除手术,想起在病床去世的姑姑,不免令我的担心和忧虑油然而生。有一晚睡前,我衷心祷告。老妈曾说,基督里教导为他人祷告,力量比自己祷告来得更强。那晚我努力唤起他们曾经植入我脑海的祷语,双手抱拳,求主耶稣看顾老妈。那一晚,我才得以安睡。 后来我总在佛教徒、基督教徒、无神论者之间游走,仿如一个无主的魂。清明时烧香拜祖先,偶尔祷告祝福基督教的朋友,有时不信鬼神。 信仰如此不堪一击,我无需将自己安放在任何一处。 近年老妈的信仰又再面临破碎与重塑。她总不愿让我们看见她在路边拜拜,却又那么明显,我们只得心照不宣。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说抛弃就能完全抛弃的。老妈认为,我们家的祖先没有放过她。所以她用尽办法,跟从神坛乩童的话,一点一点修补自己心里未补缺的口。她却没想过,老爸为何能够怡然自得。 “阿量,我们搬新家之后,我安回祖先给你拜,你觉得好吗?”我心里知道这是个假设题。老妈多年来听了各所神坛坛主所言,早已认定当初没有将祖先牌位留下是个大错。甚至,连婆婆都责怪老妈没通知她要把祖先送走的事。婆婆却没想过自己儿子一意孤行的倔脾气。 “安吧,我拜。”如同任由老妈拥有双重信仰的原因一样,只要她能够安心,我都配合。老妈是个想很多的人,我总不舍让她想得更多。我们彼此说好,如果老爸责问起来,就说是我想要拜祖先。 为求一丝心安,我们竟都用尽力气。 最近身体抱恙,颈项的淋巴不幸被细菌感染,隆起小丘。仿佛当年的锤头打向了颈项,偶尔肿痛得难以安睡。恰巧老爸回家,我把这事告诉了他。我能看见他双眼流露关心与忧虑,知道他必会将手抵在我的淋巴之上,替我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我命令你离开他的身体!”如此熟悉的祷语,匆匆也听过了大概8个年头。 老爸成为基督徒以后,俨然换了个身分。从前他是众人典型的父,严肃、少话、默默付出。后来他却常常把爱我们挂在嘴边和荧幕里,总唤我和弟妹宝贝宝贝。或许他认为这能够将我们彼此拉近,但其实我们也在无形中被推远又拉近,在陌生与熟悉间踱步来回。 祖先被重新安置,老妈说婆婆很高兴。老人家对于祖先的不可忘,果然还是根深蒂固的。我却也再次得到长久以来内心无有的安心,每当我上一次香,就仿如得到多一丝看顾。 “阿公吃饭。”清香插上香炉,菩萨住在心头。(本文获2020年香港第46届青年文学奖优异奖) 【快问快答】 1. 文学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生活的依傍,不管是自己或他人的作品。过去、此刻、未来的生活,都是文学。因为书写,所以我们记得。失去文学,我们将无异于一颗可有可无的齿轮。虽然文学的存在也改变不了我们作为齿轮的事实,但我相信这当中必然将出现质的变化。 2. 你最想与人讨论的文学议题是什么? 大概是“我们还能给这世代提供什么样的文学”吧。其次就是“同志文学群像”与“原生家庭造就的伤痛文学”。前者是老议题了,但我想当中还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群体,值得我们再作讨论;后者是个人工作领域所接触到的鲜活事件,像是偏爱、离婚、再婚、家暴等等,其中带来的伤害不容小觑。我们无法阻止事件的发生,但至少我们能有相关的作品,来抚慰那些受伤的心灵,告诉他们:有些痛,我们都懂。我想这是文学的价值之一。 3. 推荐3本当下最喜欢的书。 陈颢仁《爱人蒸他的睡眠》 吴明益《苦雨之地》 王和平《色情白噪音》   相关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一】陈宏量/锤头挥向菩萨 【新秀个人特辑/二】陈宏量/粤诗风吟 【新秀个人特辑/三】陈宏量/手  
12月前
1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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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前,老式小楼,上海。 室友早早睡了,台灯的暖光撒在键盘上,垂着脑袋看我敲下文字。从两个月前一直忙到今天两瓣屁股粘到椅子上,四肢和心绪都觉得倦乏,但怎么都不能安枕。脑子里不断想起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每一个瞬间,和我已经因为出国念大学拖了很久的邀稿。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刚搬家,又连个床垫都没有,睡不着也算变得合理。辗转反侧,除去有些迟到的思乡情节,我大概是累的。 那就从决定去哪开始说起吧。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爸爸打电话过来,我正在另一边妈妈家附近的餐厅打工,一边攒钱一边消磨大学前的空闲时间。一封上海寄过来的快递,印着我喜欢的大学的名字,不久后奖学金和留学签证准批的消息也传来,漫卷诗书喜欲狂,人生三大幸事的甜头,我也算是略尝了一点。 开学前那一段空闲的日子,我零零散散地打工,在爸爸家和妈妈家两边跑。早餐桌上,我跟爸爸讲,今天我要去书店找一本席慕蓉的诗集。爸爸说我的书架上已经有了两本,我说,里面没有收录一首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诗。我要去找有的那本,然后把它买下来。 爸爸说,这首诗的名字好像听过,是不是也是一首歌。我很兴奋爸爸知道这件美妙的事,连忙说对,腾出手来打开YouTube外放。 “爸爸,你知道傲日其愣吧?”我问。 “不知道哦。”爸爸说。 我好像打开藏宝箱一样说出他特别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常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歌手,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内蒙古草原跨过海岸线传到赤道上让我听见,已经实属难得。歌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却不知其名,也不知道他们的模样。这时一定要赞叹读者、听众和作者、歌者之间的奇妙缘分,时隔很久我才把他们的文字,声音,和他们的容貌重合在一起。有一种惊喜叫做原来这个声音就是他;有一种恍惚是诗句和光阴已经一起流转许多年。歌词里“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一句被我篡改—— “我也是大海的孩子啊” 我从小喜欢海,家也离海边近。小时候常常被爸爸妈妈带着去野餐,后来跟着爸爸跑步,傍晚时分从家一路跑到海边,坐在石堤上吹海风看日落。记忆里海是银色的,夕阳垂落在海面,好像沾了橙红色的画笔插入清水桶一样晕开。算一算日期,大学开学的日子差不多要到了。和爸爸或者妈妈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机会也变少,更别说两头奔波。 时间被对折起来,拆成两半,日子过得匆忙。 去书店的路上下起细雨,看着车窗外的街道,赤道的雨天有一股泊油路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奇特味觉。闭上眼,可以想像傲日其愣和席慕蓉先生的骏马和草原。  到了书店,我心里咯噔一下,才四五个架子,被少之又少的中文读物堆满。我顺着书架看过去,什么也没找到,我来得不巧。我绕回书架最前端又找了一遍,依旧无功而返。我有些失落,为一首诗我愿意买下一本书,为一句旋律我愿意听完一首歌;为一首诗和一首歌的小圆满,我愿意在小小的书架前几次徘徊。我要是席慕蓉先生,一定高兴坏了——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后会不会也有人为了我写下的一首诗,在某个地方欢喜和悲伤。 走出书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买了些吃的就回家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到南边的妈妈家去待上一个月。马来西亚已经很南边了,再往南也就慢慢向北。这样的旅行成为常态已经有一年的光景,这样的羁旅有一些悲伤,像雨后的街道,像成片的秋草。 慕蓉先生的草原从马六甲找到居銮还是扑了个空。一个月后,我提出去吉隆坡的书店走走。老爸说我脱裤子放屁,明明可以网购的东西非要花车油钱。我说不一样,亲手把它带回家是一种仪式感。又是越过书山,吉隆坡的书店藏书自然更多。书店最左边是我母语文字的栖息地,我绕开拉丁文的领土,像越过边境线,越过因地壳运动高高耸起的山脉,越过汪洋和匆匆流逝的时间,来到写着“文学”牌子的书架旁。 别说草原了,连席慕蓉先生的名字都没看见,问了店员也扑了空。在书店里徘徊许久,想走却还是觉得不甘。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又从头开始用手指一本一本地辨认,来回三四遍,终于在角落找见了仅剩的三本席慕蓉诗集和散文。我翻开目录,再一次希望落空,还是没有那首诗。我叹口气,随手翻开那本篇幅不长的散文集,却误打误撞看到了另一个令人兴奋的故事,关于草原上圣洁的生灵——马。我从不知道席慕蓉先生写过这本书,我也喜欢马,她笔下的马健美又自由。她的文字让我想把灵魂放上马背,驰骋在草原的深处。时间大把,我坐在书店里看完,还是付了钱把它带回家。一并带回的还有两本诗集,也是席慕蓉先生笔下关于故乡的文字。我并没有白跑一趟。 诗集带回家后躺在书柜里给灰尘鉴赏,相比小时候,这一次留学前的忙碌超出我的想像。小时候什么都有爸妈处理,我只需要带着鼻涕和眼泪去面对离家的悲伤。从整理文件,办签证,到抢购马航的包机机票和做PCR,这一次都得自己运筹帷幄。我的学习生活从小比别人特别一些,从9岁的北京,13岁的广州,17岁的柔佛,到19岁的上海。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正把行李搬上妈妈的车,要跟爸爸讲再见。 小时候每次去机场这个时候都在哭,爸爸妈妈会一起把我送到机场。这一次的离别有点不一样,爸爸妈妈因为离异的关系再也不会一起为我做些什么了。物是人非很难在这种时刻去伤感,爸爸帮我搬行李上车,妈妈坐在驾驶座,大家都沉默,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在凌晨的路灯下咕噜噜地响。行李收拾了一堆,我没有带照片,也没有带那本我找了很久的关于乡愁的书,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其实很空。我舍不得,又有点生气,但这一别就是两三年,我还是在拿上最后一个包的时候跟爸爸讲了再见,语气尽量轻松自然一点。我不敢回头看。 到了机场和妈妈道别,妈妈叫我不要怪她,我没给她答案。我在一种很奇怪的情绪里走下电扶梯,海关还是那个海关。我回头看的时候有些恍惚,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走下去,上面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一起对我挥手。我应该是有遗憾的,更多的是无奈,学着接受既定事实,这大概是我大学第一课了。 今年似乎很奇妙的,总是走在寻找的路上。从找心仪的大学,找一本喜欢的书,到找一个合适的落脚处。因为学校宿舍装修的关系,我不得不在外边租房。到上海结束隔离后和两个同学一起找房子,遇到的租房中介很细心,打车贵,又怕我们累着,就招呼了他的另外两个兄弟,一人骑一辆电瓶车拉着我们到处跑。说起来也难忘,一路走走停停躲交警的情节为这段路程增添了诙谐色彩。我们给各自的骑手起外号,载我的中介长得很像某黄姓歌手,另一个像某位网红,还有一个太没特点,于是我们叫他租房哥。 租房哥带着我们看了三四套房子后,我们最后选择了第一间,算是一见钟情吧——蓦然回首,那房却在学校旁边。谁会拒绝一个位于上海最繁华的五角场的、隔壁就是学校的新闻学院的走路三分钟就到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呐!租房哥帮着我们跟房东砍价,房东人也不错,房子干干净净的交到我们手里,又给我们换这换那,添了新橱柜和新床。邻居是一位上海姨姨和80岁的嬢嬢(上海话的奶奶)。租房哥说他们人特好,这房子的上一个租客和我们同校,遇到封城,在嬢嬢家吃了几个月的饭。住进去之后每天和嬢嬢打照面,她总是笑眯眯地问:“吃饭了吗?”“念书累,要吃饱的呀!”之前其实对上海人印象并不算好,于是有了大学第二课——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我的人生总是充满戏剧性。 搬家的那天早上,货车还没到楼下,大家匆忙把行李推下楼办好退房手续正要出门,前台小姐姐突然赶人,叫我们快走。我一头雾水中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大白”,推门进来说是酒店疑似出现“红码人(核酸检测为阳性者)”,要封控。我看着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在酒店的出口飘起来,瞬间觉得脑子被挖空,钱包也空,如果核酸红码人真的存在,那就是对我这种钱包红码人的不公。 前台小姐姐一副无奈的样子走了过来,叫我们离开前厅,还帮我们拉行李。走到走廊处拐了个弯,没有上电梯,而是带着我们穿过一道小门——那是酒店的侧门。 “你们是学生吧?这里还没封,你们是24小时绿码。快走吧,别耽误开学。” 我一时间想不出任何一句话来感谢她,只能不停地说谢谢。货车来了,我把行李弄上车后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路狂奔到地铁站,抵达出租屋的时候接到车上同学的电话。原来是货车司机搞事情,把她和11件行李全扔在离房子二三百米的地方。我们找到她,一起把行李搬进房子。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以一种最省力气但怪异的姿势拖着两个大箱子,背着包挎着细软,走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此时脑海中突然萌生一个蠢念头——我在想,如果有个男朋友就好了。 室友无奈:“你只是累了,需要找个送货司机。” 我为我的幸运感到不可思议。一切安顿好后,大家一起收拾行李,室友从马来西亚带来很多Maggi面,maggi面会保佑每一个马来西亚的孩子,我希望也会保佑那个和我萍水相逢的前台姐姐。 传说中上海的“秋老虎”也不是盖的,37到20摄氏度的天气之间相差不到12个小时,那几天通勤全凭地铁和两条腿。天冷加衣靠自己,硕大的行李箱从机场拉到酒店再拉到出租屋靠自己,第一次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租房子靠自己,一切靠自己。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签租房合同的时候心跳漏半拍,脑海里浮现爸爸的脸。看到可怕的5位数真可谓是心惊胆战,也就是那一刻开始我时刻告诫自己,要坚决秉持一张钱撕成两半花的简朴品德来度过大学4年。把账单发给爸爸的时候心里突然翻涌起铺天盖地的愧意,虽然我知道并且也坚定地认为生而养之是为人父母的本职,但我还是在找一个爸爸无条件供我念书的理由。思考了很久,后来我把它归结于血缘的定数。 沪漂很辛苦,吃了苦就容易想家。我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在哪个家。只是有时候打开手机听音乐,听到傲日其愣和席慕蓉先生赞美他们的故乡时我也会忽然恍神。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被他们打动。对于对亲人和故乡满怀热爱的人,我是有说不上来的尊敬的。傲日其愣的声线里藏着来自乡愁的饱满,他爱他的草原,就像他的亲人和故乡同样爱他。这样的温暖让他站在那里就是一个春天——他让我想起我的海,想起爸爸和妈妈。 我想我爱海和爱任何一种意义上的家人都是刻进血液的本能。后来熬着时间长大,也就慢慢懂了家人闲坐不是我所能拥有的人生常态,一辈子很长,多的是求不得苦,就像至今没有找到的那本书。爸妈离异后第一次再去看海,也是出国前的最后一次。心绪复杂,从前种种犹在眼前。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只是坐在那里看,如果以后很难和父母分享我的喜忧,海就是我最后的乡愁。我一厢情愿地将这片海拟人,她陪我长大,送我远走,盼我回家,海浪像老朋友厚实的手,拍在沙滩上也拍在我的肩头。天色将晚,浪卷着零零散散的贝壳渐渐隐没。我自作多情地翻译:连海都有潮汐的起落,何况生活。也许事隔经年,能在回忆里留有余温的,只有一片家乡的海。有时候想想来人世间一趟,就像为了一首诗找一本书,为一纸文凭从南到北,忙忙碌碌。想要的也许找不到,但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地离开。 上海的深秋真冷,匆匆住笔就钻进被窝里昏昏睡去。次日去公安局办理居留证件,警察仔细地问着我的名字,问我从哪来。我掏出一堆证件来说明我是谁。我有两个名字,我的家乡在有海的地方——我当然没这样跟他讲。国名和我的姓名印在一起的红色的小小的护照,握在手里有莫名的心安。 回出租屋的时候雨大了起来,雨点掉进河里的瞬间也跟着浪潮流动翻涌,黄浦江穿过的这座大城市暂时属于我。 除了此心安处,如果百川东入海,我还想起席慕蓉的诗来——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快问快答/ 1. 当下最喜欢的三位作家是谁? 余华,蒋勋,余光中 2. 当下最想推荐给大家哪三本书? 《红楼梦》 《小妇人》 《白鹿原》 3. 你觉得“文学”是…… 我觉得文学是感性的,理性的,唯美的,真实的,激昂的,平淡的,高贵的,卑微的,有所求但可以为它一无所求的,一件很美好的事。 相關文章: 【新秀个人特辑/二】诗作四首/邱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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