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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秀小説評審獎

11月前
那一阵子他摔断了腿。旁人凡是闻及此事,都该是抱着同情或怜悯之心去慰问的。即使不能面对面关照,能够打一通电话来都是好的,毕竟这可是极其风靡的人情世故,必须适时地展现出自己的关怀友爱,否则就是“不会做人”。 萍时常用这四个字来骂他,仿佛他如今没有收到任何慰问的原因都有了解答。既然无法遵守人情世故的条规,这一切就是罪有应得。“活该!应得的。”上道的人大概会这样嘲笑他。 他住的C栋楼坐落在一条只跟茨厂街隔了几条小巷的街。街道是有名字的,只不过被茨厂街的噱头遮盖了去。人们更愿意用茨厂街来作它的地标,久了,名字也就被忘了。没有人会记得一群过街老鼠生活的边缘地带。 他是这一群老鼠中出了名的独行侠,天未亮便拉开家的铁花门出去工作,直到天隐隐暗沉沉地黑了才带着沾了斑驳油漆的一身回来,身上除了汗臭味,还有闻多了会中毒的油漆味。萍又要碎碎念地骂他把灰白的吊带裤搞得一身灰扑扑的脏。他觉得她不可理喻:“油漆最好是能够做到不被漆滴到啦!”萍反骂:“有本事你来洗啊!”接着便是无止境的争吵。久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做都会引来萍的斥责,索性从此在刚入家门见她唇微微张开、正要勃然大怒的时候,就立刻躲闪进浴室,转开花洒。 萍的声音渐渐在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中淡去。 他是不懂得笑的。过去他时常在走道间碰到左邻右舍,却从不施舍一个招呼。这里的人并不要求这类的寒暄,不过问他人的生活是这里的生存之道,可是在对到眼神后扯出的一抹浅浅的笑,亦是其中一部分。没有人喜欢不会伪装的人,比如这个皮肤黝黑、总是带着一身怪味的、佝偻的矮子。 大腹便便的阿毛是住他隔壁的邻居,神情似鼠,总是喜欢裸着上身,仅穿着一条短裤,趿着人字拖,背着手在C栋到处走动,像是这里的保安四处巡逻,走完这圈又去第二层。当然也没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怀好意担责保卫的工作,毕竟从他那直晃晃勾留在每一道家门的眼神便知道了他的目的。 萍将他从医院接回来,蓦地想起家里的瓦斯似乎忘了关,留他在距离家门还有一段的楼层,赶忙先进了家门。他一手扶墙,一手扶着拐杖,缓慢地往上挪动。达到最后一阶,未转弯就先见一个庞硕的肚子,好似在先主人一步探头来瞅他。阿毛往他打了石膏的腿投去一眼,一双眼笑得眯眯的,调侃道:“被家里的母老虎打断了腿啊?” 他的眼神幽幽的。阿毛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转身便走进家门不答话,没想到他在把门关上前开口了:“你再这样,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啦!” 碗筷碰撞叮叮咚咚,天花板挂着老旧的风扇费力地转,也没有让周围凉快多少。女儿正在给自己夹菜,即使萍恶狠狠的目光不是对着她,她低头扒饭的速度依然比平时快了不少。“你!”女儿的双肩抖擞了一下,“你能不能管一下你的嘴巴?真的是有够臭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都已经得罪够多人了。如果不是阿毛不计较,你才是要被打死的那个啦!” 他认为自己说得没错。像阿毛那样假惺惺、到处晃荡实际上是要八卦、还整天不穿衣服的人,被人打是迟早的事:“你都说我得罪够多人了,多一个又怎样?” 在萍把筷子狠狠往桌上拍的同时,女儿迅速地捧着吃空的碗和筷子起身,溜进厨房。圆桌的其中一角霎时空了出来。声音如水的波纹,形成一道道墙,他是被困在漩涡的人,萍的声音包围着他,震得耳道发痛。即使到了午夜,萍早已在他身旁入睡,她骂骂咧咧的声音依然还在回荡。明天C栋的人会知道他又被老婆骂了,并对此见怪不怪,只有他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中好似有一只捣蛋的鬼在作祟。他从床上坐起,低头望着沉甸甸的石膏腿,心也像是打了石膏一样往下坠落,而他无力支撑。 他发呆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天花板、墙壁、风扇、空气、灰尘……虚无不虚无,都可以是他盯着用来散发缥缈思绪的对象。他的腿是工伤。当时绑着他的绳索突然断了,他从高处摔下来,听见“咔嚓”的声响,他像被狂风折断了的树枝发出哀鸣。也不是没向老板讨要医药费,可是从入院、出院再到在家休养的期间,他一次都没有打通过老板的电话。 “你这个腿真是给家里掏空了!”萍忿忿地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那个老板不老实,薪水都可以迟半年才给你,你还说人家是手头紧,我看他是欺负你这个老实人!”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你不要这样讲我跟他的情分。” “情分?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情分,那为什么你受伤了他一笔钱都没——” “你够了没有!”他猛地暴怒,“男人的事,你懂什么!” 萍住了嘴。他不耐烦地别过头去,接着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她走开了他,接着卧室依稀传来她的哭声。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心里盼着她倒不如干脆夺门而出离开,至少他乐得清闲,没必要和她相看两相厌。甚至如果真的气跑了她还会让他有些许得意洋洋,像溺水的人终于打破了漩涡的壁。 他打开电视,看没几秒便打起了呵欠,不知不觉便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已近黄昏。他喊了几声萍,没有人回应。萍不在家。 于是他起身走到客厅的窗前,那里衍生了一个锁死的铁笼,铁花的湖青色早已褪色,透出生锈的斑点。脚板触碰冰冷的瓷砖,老早就皱起的皮肤与昨日没有区别。他必须使出力气才能成功把窗往左边推,再笨拙地爬上去,也不怕铁支断掉再摔多一次。他老早就想这样体验看看,偏偏这是萍不让他做的事。仿佛他从高处摔下来的同时不小心打翻的那桶橙黄色的漆都被泼到了这一片天,夕阳把所有事物照得光明,给人一种虚假的错觉,好似一切都欣欣向荣地发着光。可有的角落是阳光普照也挤不进一丝光明的,譬如眼前这条简陋的后巷,墙面上布满涂鸦和青苔,地上到处是垃圾。在这一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中,他看见两个娇小的身形,穿着同样的长裙,亲密地拥着对方。她抱着她的颈,她环着她的腰,头颈相伴,像一对热恋的天鹅。他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怪异的熟悉,然而不适感让他不愿再看,只想匆忙逃离这个让他倍感不自在的地方。 “晦气。”他只是想闲情逸致地看风景,却意外撞见这一幕,让他不禁低声斥骂。 晚餐时萍没有和他说话,顶多就是夹菜给女儿嘱咐她吃完,说她太瘦了。他望着和平日一样低头沉默扒饭的女儿,也想和她说话,在脑子里扫刮了一圈,仍不知道应开启什么样的话题。 “最近书读得怎样?” 母女俩握着筷子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女儿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还好。” “今年要考那个什么……PT3了,对吧?” “爸,我去年就考完了。” 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似平日那样开口苛责他。他是应该高兴的,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可看着母女俩淡然吃饭的模样,他突然咽不下去口中咀嚼着的饭了,饭桌上摆满的肉和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那一刻他突然相信萍说的。他不会说话。 他又去爬那铁笼子,日复一日,不知好歹。即使他的心中有些许忐忑不安,害怕再看到那对女生。他觉得自己多少是有些病态的,阴和阳才是他信奉的正道,可他竟然会艳羡她们的亲密,那是他和萍从未有过的。他不想看,又想窥视,心中秉持的原则在拉扯着他。所幸除了那天,他都没有再看见那对女生,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老板的电话依然打不通,足不出户的生活让他一下无所事事,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看见阿毛的贼眉鼠眼。他这么想着,舒适地往马桶撒了一泡尿。正打算回到房间继续睡,经过客厅时,走道外刚好响起人声和脚步声。他听得出是萍买菜回来了。钥匙铁质的声音清脆碰撞,她正在开门,不知是在和谁聊着闲话家常,发出咯咯的笑声。卡哒。门开了,萍走进来后又转身跟外面的人说了几句,雀跃的语调透露出她心情愉悦,他却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在她侧身从对方手上接过四五袋的菜时,他瞥见了那肥胖的身影,顿时心中有股火被点燃了。等萍关好门,转身恰好看见支着拐杖站在客厅里的他时,她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他突然对她感到憎恶。在他试图回想她年轻的模样的时候;描绘与她重建亲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的时候,她却任由那双笑眯眯的鼠眼将笑意渲染到她脸上,与他分享一样的快乐。 甚至她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眉目也像极了那双鼠眼的姿态。 “今天起得这么早喔?”她的笑意很快平复,带着淡然的神色,迈步要往厨房去。 “不早怎么抓到你跟野男人一起买菜?” 萍的脚步一顿,动作极大地转身面朝他:“你发什么神经?” “笑到那么大声,是想让整个C栋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吗?还是你们就是故意要对付我,让他们知道这次我不只是整天都被老婆骂,还是个老婆跟人家跑了都不知道的傻仔!” 萍的情绪变得很激动,歇斯底里地吼他,吼得眼眶泛起了红。她说阿毛只是在楼下看她一个人扛四五袋菜很辛苦,顺手帮她而已。 “你现在没工做整天在家无所事事我都没说你,你现在又是怎样对我?”萍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她把手中的菜往地上一扔,碧绿的叶从红色橙色的塑料袋跌出来,衬托着惨白的瓷砖,像谁的满地鸡毛的人生洒了一地。她径直转身踏出刚回来没多久的家,门被用力甩上碰地一声,像气势磅礴的演奏曲结束落下的那一点。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站在客厅面对满地狼藉。 他想把那些菜捡起收好,刚微微弯下腰,腋下夹着的拐杖便松了,他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毫无防备,疼得龇牙咧嘴。他心中突兀地有一种感受,一种跟过去每一天被萍狠骂之后生出的情感相似的感受,让他迫切地需要爬入那个铁笼子。 拖着厚重的石膏,像生命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了那只受伤的腿上,他艰难又笨拙地爬上去。他还不知道早晨的阳光如此明媚。橙黄色的天空看久了,此刻湛蓝色对他来说有种与别不同的美。他的心才勉强平静下来,一道山峦绵密起伏的线就闯进他的眼,那是由两道纤瘦的身影组成的山,他见过的娇小身形。 一个女生在前面跑,另一个女生在后面追,裙摆摇曳出弧度,像两座小山向彼此错开又向彼此靠近。后面的她好像在喊前面的她,对方却充耳不闻。终于她抓住了她的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使出力气,因为看起来就是那么地简单,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她就停下了脚步。即使她依然不愿看身后的她。 她好像说了什么,他听不见,那是山间的密语,却如魔咒,让两座岔开的山重新连绵在一起,好像板块的震动也分离不开她们一样。他看着原本主动离开的她缓慢地转过身去,手跟手恢复成牵着的姿势,她们的指缝天生长着适合让对方完整崁进的形状。她们的距离逐渐缩短,从两座连绵的山真正融合成了一座山。 是阳光太亮了,亮得让人恍惚。他看清楚了,也明白了初次那股怪异中的凭空而生的熟悉是从何而来。 那个被拉着手又重新回到对方怀抱的女生,他的女儿。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汗从额头流下,觉得心里有股气提不上来,不知该怒还是该哭。肯定是他看错了。他打算再凑近一点看,身子才刚往外挪,铁支便忍无可忍地宣布今天是它容忍他的最后一天,十分干脆地将他从背上扔下去。小巷回荡着铁支断裂的巨大声响。像被惊动的一对鸟,她们抬头闻声望去,眼里倒映着他下坠的身影。 惊慌失措。 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萍没有来接他。她的电话也变得跟他的前老板一样总是打不通。于是他独自一人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大门,叫了计程车回去。到了楼下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零钱。他让司机等他一阵子,他上楼拿钱给他。等他走到家门前时,背早就出了一身汗。阿毛罕见地没有在C栋巡逻。拉开铁花门、推开家门,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边火烧的夕阳跟他第一次爬上铁笼子看的一样,总是一副虚伪的慈悲的模样。唯独这一次它穿过了铁笼子的缝隙,平等地顾及了所有阴暗的角落。饭桌上躺着一张离婚协议书,平静地等待他。在洒了一地的春光中,他缓缓裂开笑,一列乌黑的、凹凸不平的牙露出端倪。
11月前
11月前
珍妮着湖蓝色连衣裙,奔逃于夜色之中。两串人工蓝宝石耳坠熠熠生辉,在无明的暗巷里如一对暹罗猫之眼,眺望芸芸众生。 故事如此结束。 阿莫阖上书,顺着和平旅店昏暗的木板阶梯下楼。每一步都是一下刀剜,千刀万剐,令这房子发出咿呀的惨叫。阿莫说你听,这房子的关节在转动。旅店老板J瞥他一眼,手往阿莫臀部延展而去。你刚才也这样叫呢他说。 泛着霉味房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空无的眼窝贪婪地吞噬世间的光线。你没有来,阿莫遂以四十岁的J填补这窟窿,在爬满尘螨的床铺上压出一个人形的大洞,弹簧都痛苦地呻吟着,掩盖了阿莫那听不出或是苦痛或是快活的娇嗔。他到楼下的浴室里踩着龟裂发黑的云石地砖拧开水龙头。水如闷雷,轰隆捶打老旧的水管。阿莫几乎以为这房子会自墙垣裂开而后如巨木坍塌。 可它没有。水汩汩流出,洒在阿莫双腿干了的精液上。 而它缓缓退去,如蟒蛇脱皮。 会考将近,你埋首于神秘的物理符号之中,企图用不变的公式去构建多变的宇宙。阿莫曾倚在你肩上,说这些公式都冷冰冰,怎么可能构建得出人心。 怎么可能构建你,你的肉身? 他往你耳蜗里轻语,气流如一只小小的蝶翕动翅膀上的纹眼,窥视你灵肉之深处。彼时床上还没有J捏塑的人形窟窿。你与阿莫辗转于和平旅店二楼的房中谱写你们的伊甸园。墙板薄而脆。一双老迈的影子自墙的裂口映在你们的地板上,演出臃肿的肉团吃力地交欢。街对过的清真寺悠悠传来晨祷,婉转曲折,呼喊着远古的幽魂。 你没有问他毕业后你去哪呢阿莫,只是仰头。而阿莫喘息着看他的精液自你嘴角流出。 一双纹眼张望这爬满岁月的旅店房间。和平旅店百余年,白瓷墙片片脱落,露出底下凹凸的洋灰,都爬满了壁癌与陈年的苔藓。木头楼梯的雕花或是凋零或是爬满蜘蛛网壁虎屎。偶尔也勾着一两个用过的保险套,如伊甸园之果实垂吊于老树。阿莫说是那些支那女人吊在上面的。胜仗的战利品呢他说,那样挂着,像那些老妓女下垂变形的胸脯。 你想到阿莫此刻正在洗去J的精液,而那张松垮的床或已吸满J苍老发臭的汗水,掩盖你曾留下的气息。而你阖眼,竟因此而勃起。 你以双指轻推,将下身夹入腿间。 于是你戴上耳机,辗转于几个网页之中,以异国语言和声调展露自己的灵肉。你对着镜头任由异族男子咀嚼你的名字。他们或是紧闭双眼,或是抽搐,都作一副苦痛之状,喉舌深处发出远古生物的兽咆。而你吐舌、咬唇,如木偶师般对他们牵线,让他们祈求你施舍你的肉身。 你微笑,听他们呐喊上帝之名。 这都是爸离开以后的事了。 那晚爸的国产车车头灯最后一次在家门前亮起,就随他一起隐匿于半岛的夜色之中,汇入南下的河流。 那时候你正在麦当劳打工,着一身大红色制服搭深灰色围裙。一整夜你就站在那小小的隔间里,漫天漫地的红,你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子宫,于那生命之瓶回炉重造。是得来速的点餐员,你压着听筒接收订单。声音隔着电路板,多少有点沙哑恍惚,是一种冰冷的距离。 一份鸡块一杯冰可乐。好的,需要一块钱加点冰淇淋吗? 一共是十四块八。找钱的时候他碰到你的手了。二十几岁,骑着重型车说Amoi cantik。你压低鸭舌帽,轻轻刮着他的手心,像小舌头舔过。于是那一夜你握着指尖细微的酥麻,怀着微笑去点后面客人的餐。阿莫说你今天怎么了那么开心,你摇摇头,嘴角更上扬了一些。你记得他夹着嗓子叫你俊。他说Jun你来。听着有点像June。 珍妮。你喜欢这个名字。 他说June你来我带你去兜风。 毕业会考前夕,你们都有点迷茫。你们在这北方小镇之中被圈养多年,重山环绕,前路茫茫。他拉过你的手搭在他腰上,你于是将指尖攥得更紧。摩托车在深夜的街上轰隆隆呼啸而过,荡在楼与楼之间,钻入千百个梦境。阿莫放声呼喊,喔噢喔。你喝了酒吗你问。他只是笑,握着你的手,加速往边城驶去。 两排百叶窗遮不住霓虹灯与酒气。街灯在夜色中撒下圆圆的光晕如孤岛错落有致,每一座岛上散落着两三个着大红大绿连衣裙的女人。都叼着烟,像小小的萤火虫求偶。 欢迎来到人妖村!阿莫双眼发红,嘴角上扬。你回头,才看见廉价脂粉下的胡渣。你一定喝酒了吧你说。语毕你躺在他肩上,有淡淡的大麻味,像浓重的烟味夹着隔夜的尿骚。我们走吧你说,送我回家。阿莫亢奋地打颤,没听见,他拉着你在车上来回兜了几圈调笑着人妖们,差点辗过一个,惹得高跟鞋往你们飞来。你知道她们胸脯怎么那么大吗他说。白凤丸啊,还有你们支那人那些药材。Ubat cina他说。 和平旅店的百叶窗滑落在时光的河道里,挡不住悠远的晨祷。这房间摊着翻开的课本、用过的保险套、烟和待洗的麦当劳制服。阿莫在那平和的吟唱中弹奏你。完事后他说我送你回家吧你妈会担心。你呢你问,你不回家吗。就是这里啊他说,我跟那些支那妓女住在一起,哪有家可回呢。 你说阿莫你教我念经吧那东西听着舒服。Suci你说。你用了这个字。圣洁。 他盯着你半晌无言,将手伸向你腿间。你回头,将下身藏起。 你蹑手蹑脚扭开铁栅门的锁芯,咿呀声唤醒了一整日的雨。妈拖着一身的赘肉与疼痛,丢给你一把钥匙,你晓得那是门前那辆老丰田的钥匙。那钥匙都冰冷,抹去了昨夜指尖的触感。妈看着你,或者该说盯着你,像瞪着一个惊天的秘密。那分明是一种嫌恶,更是一种愧悔与无奈。 无话。于是她调转身,走了。 而你看着妈逐渐苍老而臃肿的背影,几乎以一种渴求的姿态。你多想钻回到她那生命之瓶中,回炉重造,才想起她已经残缺。 你知道你爸就那样走了,跟着那个犹如雨后乍现的越南妹。没有给你留下一句话。那年你刚考了驾照,还是爸亲自教你开车。一号档,放开离合器,转速表2.5换二号档。 多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他教授于你生命之乐谱,弹奏闷雷般的欢曲。 此前你已听闻那越南妹的事。你不晓得爸一生睿智,是校长呢,何以愚昧至此,放低身段与此等闲杂人交媾。你去过她的住所了,深夜你骑车溜到边城的老排屋外,看着百叶窗后的人影律动,知道那是你爸。你按响门铃躲到树的背后,远远看见一双细长的脚踩着木屐咚咚咚推开铁篱笆。她单手叉腰,扎马尾,口红已被擦散,像一抹经血。你左手将下身夹入腿间,右手抚上平坦的胸口,掂起脚尖,回忆多年前的妈。 那排老屋隔着两条大街与人妖村遥遥相对,住着许多容貌相似神情各异的越南女人。她们盘起头发,讲着土话似的华语,偶尔夹着几句粗口,一双红唇像肿大的阴户,惹得那脑门光秃的中年男人们面色绯红,浑身搔痒。跟人妖村不合呢,两边都像打冷战,阿莫说,也难怪,人妖村人哪里斗得过这些越南女人骚。 骚。这话你后来听过无数次。卖猪肉的猪嫂就看着你说过这话。末了瞥一眼她后面那印尼女佣。 “这些外国女人都一样啊,骚!抛家弃子来这里勾搭男人。” 猪嫂为着她男人跟前女佣跑了就一直对这些漂洋而来的女人们心怀敌意,也对别人家这类事多少怀着一点幸灾乐祸。 “也怪不得你爸,你那个妈终究不算个女人喔。” 小镇的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街头巷尾都传着同一串流言。以后的话不堪入耳,讲到你妈作孽失德罪有应得,你终于微笑转头,没有再听下去。 你想像你爸与那越南女人如两尾巨蛇相互攀附,盘据于那低矮发霉的天花板下发着尿骚的床铺上。那该是一个昏暗潮湿的所在,阳光隔着纸皮搭建的窗帘,钻过虫类撕咬的裂缝,点亮他们的裸身,如上帝揭破丑陋的淫欲。陈年的尘埃随着弹簧的惨叫纷飞在日光灯下。积年的尘螨为他们的交欢之声唤醒,顺着他们的体温钻过发着尿骚的棉绒,钻入他们的肌肤,再随阿爸一起,钻入女人那生命之瓶口。 你于是戴上假发,上口红,捏起那一颗浑圆的白凤丸,让它滑落你的咽喉。 那时候的你已经是珍妮的半成品了。 珍妮喔我他妈的珍妮。网上的男子神色迷离。 你埋首于爸留下的衬衫之中,再度踏足于那个潮热的雨夜。巨人轻轻推开房门,妈的肉身滋养着杰克的魔豆,她于是日益衰弱,而藤蔓疯长,迈入云之国度。妈住院的那段日子,巨人之手搭上你的肩,遮蔽你于雷电雨水。你流连于云之王国,与巨人戏耍,竟全然忘却妈正深受病痛之苦。 你看着妈手术后像给掏空了,眼神是死一般的空无。她于是疯狂地囤积脂肪以填补那生命之瓶被摘除后留下的黑洞,靠着远古生物般的兽咆回荡肉身之中,重夺她存活的声量。 小阿俊躲到爸身后,捂起耳朵,说有母老虎啊阿爸你救我!母老虎要来吃掉我了! 巨人拉起你的手,轻轻掩上房门。 阿莫拉着你说June你听这房子的关节在转动。 你随阿莫溜进深夜的人妖村,盘旋于那霓虹灯所建造的孤岛之间。阿莫说你不试试她们吗,说这话时他脸上绯红,有淡淡的尿骚味。他掀起好几个短裙后摆,惹得她们咯咯地笑。你几乎以为那是她们身体里的发条。你转身注视街灯下独自吸烟的一个,十七八岁,大红色高跟鞋,湖蓝色连衣裙。她看见你了,咬唇吐舌,双腿交叠。你摇摇头,她于是把你带到后巷,递给你一幅胸罩和松垮的尼龙丝袜。 她说考试快到了吧你还来这里。你噤声。世界噤声听铁扣子在你背后扣下的叮叮的清脆声响。她眼角瞪着你,又转为笑意。珍妮珍妮珍妮。她如是叫到。 阿莫大汗淋漓从隔间里出来了,双眼布满血丝,嘴角还留着口水。他盯着你,盯着你湖蓝色的连衣裙和丝袜,吹着口哨往你走来。他在这午夜的时分在你身上弹奏闷雷般的欢曲,一双大手抚平你颤抖的肌肤,往南流去。他说,俊。 你听清楚了,不是June,他一直以来说的都是俊。 你睁开眼,觉得有哪里不对。 送我回家吧你说。今晚不跟我回去吗阿莫问。不了我妈会担心。 满18岁吗?确定、点击。上百个暗影中的脸或裸身层层叠满网页,像宠物店里的鱼缸。你如神祇挑选中意之人,任由异国男子咀嚼你的名字。 珍妮珍妮珍妮! 我近了,他们说。 你微笑,将那虚无的胸脯挤压得更具中一些。你藏身于脂粉与假发之后,噤声听他们闷雷般的兽咆,仰头迎接潮热的雨露,再度踏足于那云之王国。 爸。 你如此沉吟道,却始终想不清他为何宁可抛下一切,也要展开这场难堪的逃亡。 杰克的魔豆攀升到云层之上,潘朵拉之盒随之打开。妈在手术后被永远剥夺了在小镇作为女性的社会资格。女人口中多少有点怜悯,到了男人口中多少是一种猎奇。她闭门不出,将自己藏入日光的背面,在暗处与爸分房而居。那时候还没有越南妹呢。那时候只有小阿俊陪着爸。巨人推开房门,你便进去了。 下着雨呢。这小镇总是下雨,梦都湿透。雨水洗刷千百个罪千万个孽。水滴沾在窗玻璃上,框住了千万个小阿俊。千万个小阿俊从水滴里凝视这逼仄的房间。房门被推开了,雨滴被震落。千万个小阿俊在妈眼前落下去、落下去。 母老虎要来吃掉我了! 巨人回首,房门阖上,雨过天晴。是那以后吧?爸开始留宿在外。流言如闷雷蓄势待发,终于在那越南妹从那辆丰田下车的时候如阵雨爆发。还是校长呢他们说,那么不检点,不干不净。这年头啊读书人最不能相信,斯文败类呢,穿皮鞋的老千。也难怪他,她那个老婆喔,都不算个女人。 这些话你妈是知道的。她倒也已无所谓了。你阿爸依旧偶尔回家。那年他知道你要考驾照还为此抛下越南妹回家小住了一段。手排车难开呢他说,你开丰田吧。夜里你推开房门他说俊你大了自己睡吧。你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开始与阿莫流连于和平旅店。 潘朵拉之盒被粗鲁地阖上,云之王国于是轰然倒塌。 妈日益臃肿瘫倒在懒人椅上,发出阵阵的腥骚。你看着她如一坨败坏的腐肉,多少带有一点怨恨,又多少带有一点祈怜。眼泪终于决堤,你说妈我们去把爸找回来吧我开车我们一起去。她只是笑,从喉间吐出满室的腐臭味。你将脸贴在妈松垮的腹部上,感受那内里黑洞般的虚无,你多想回炉重造,那生命之瓶却已不复存在,徒留那瓶口延展向流失的记忆。 阿莫说你成绩那么好毕业后出国吧。你噤声。隔着木板墙你们听见隔壁的老妓女吃力地表演,夹着弹簧断裂般的声响。阿莫拉着你下楼,说你听是房子的关节在转动。 我毕业后要南下了他说。政府的奖学金呢。远远地传来晨祷,你们竟都随它吟唱。 你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吻他,用舌头染湿他的唇。你戴上假发吞下药丸,以珍妮之身复活于异国的网页。你取出那一双尼龙丝袜和胸罩小心戴上。人妖还给你一只口红一支眉笔。要化妆啊她说,别让人看见你的脸。 那以后没有再见过阿莫,和平旅店终于崩毁于时代的川流之中。你知道他跟着四十岁的J南下,或许在那里会再建构另一座和平旅店,或许在那里会有另一座人妖村。当会考结束珍妮领着成绩和奖学金准备离开,到人妖村道别,才发现它已消失殆尽。霓虹灯融化在日光之中。那街灯构建的孤岛、香烟缭绕的帷幕,那一双丝袜,那一堆乳罩,在晨祷中吟唱昨日之歌。 珍妮珍妮珍妮,我他妈的好爱你。 网上的男子说了爱字。于是珍妮提着箱笼,着湖蓝色连衣裙,去往遥远的北国。一对耳坠如暹罗猫之眼,眺望来时的路。
11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