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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秀散文評審獎

12月前
一同葬猫的那个上午之前,我见过她最像母亲的模样。兽医依据猫齿推算,狸花猫生于七月。一天姐姐开车回吉隆坡公寓,在停车场外婆见到几个月大的狸花猫,落单的形影弱小可怜。它这样会不会被车撞死?姐姐遂把它带回家养。狸花猫出现的时候,颈上挂着项圈,我们知道它是被遗弃的。 父逝五年,我与姐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发展疾速的都市似乎顺理成章,三母女从此三人三处。三点一线中,是新山的半独立式老家先养了猫。新加坡的政府组屋里不可养猫,原因是猫性喜随意走动,无法乖乖留在家里又不能如拴狗般束缚。在公共空间里毛发、粪便的肆意妄为,乃至欲望的吟咏不倦,绝非容纳八成国家人口的政府组屋所能包涵。 这条法律像穿旧的毛衣越来越松,但至今未能尽除。私人物业和执行共管公寓则不受管束。因而养猫是对住所的掌控权和配得感。是自由、责任也是承诺。凡出远门,都要安顿猫的吃喝拉撒,说走就走也得先问过猫。有些饲主为求两全,就在家里装闭路电视,但透过摄像头看见猫猫痴痴守望,又难免不舍心酸。而且,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先动念监视、查勤的,不都是输家吗? 开始养猫后,我们连家庭群组都叫喵俱乐部,日日张贴猫照片猫影片。猫犯傻,猫发恶,猫打架,猫狂舔猫条,猫爱理不理,每一种都是猫在卖弄可爱,而人类逐一买单。人类常住在外,刚回家的前几天受尽宠爱,但日子久了也要摩擦起球。人非宠物,受不起无止境的宠爱,在家天天什么也不做,怎可不招嫌隙。但转过身看见猫心情却马上好了不少,谁也发不出多大的脾气。 冼都公寓照理也不能养猫,但成年人终会习得,不能靠右(by right)就靠左(by left)。而生于夏季的狸花猫浮躁好动,常在公寓单位里大闹天宫。姐姐回新山几天,虽然备妥食水,无阻它焦躁闯祸。我们长途旅程后回到公寓已是夜晚,还未来得及吃晚餐, 首先安顿行李,再处理发臭的猫砂。而它上下窜动,连连嚎叫,像是寂寞坏了,又像示威报复。刚倒好猫粮,饲料盆还在手上,狸花猫倏忽蹦起来撞翻了饲料盆,猫粮遂洒落一地。 姐姐她不气。你不用气,经常也无法讲道理,姐姐说,看着它无辜的脸,甚至会怀疑它根本搞不懂人类的心情。而它又捧场,天天哇哇叫,那兴致勃勃的口吻,一如它目光里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趣,虽闯祸也讨喜。人类吃饭它跳上桌看,人类洗杯子它跳上洗手盆,伸头去舔水柱,水溅得哪里都是。只在公寓里办公的那一次,我的电脑键盘都被它撬开。夜深了,一屋子夜猫都得躲到房里睡觉,因为只要让它看见了你,就得找你玩。在房里发出的动静它都能听见,往往靠到门边继续哇哇叫。狸花猫的另一个常用语是呜哇,我们一直擅做主张把那理解为“妈妈”。小时候,我和姐姐也曾那样围着妈妈唤个不停。 而今姐姐是呜哇,我是猫阿姨。当你足够爱,以至于既改变不了、也无从舍弃的时候,就会认命习惯,并且适时关上门。狸花猫死掉的前一晚,我在睡前还和它隔着一扇房门对话:哇、哇、哇。“如果你不能出去陪它玩,就别逗它了。”那其实也是气消后的事情了。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不会因为它撬坏按键而生气。 隔天早上,妈妈唤醒我说狸花猫不见了。她做了家务后把猫从房里放出来,后来才发现关了阳台玻璃门,却漏了小厨房的窗。我有时觉得家人就是一起经历多道生死门在面前敞开而又关上的对象,无论意愿。独自游波兰的扎切塔国家美术馆,我看见波兰画家PatrykRóżycki的“My Sister’s Funeral. My Brother’s Funeral”。两次悼亡至亲,悲伤始终私我,葬礼上悼亡之人即使并肩而立,也从来没能互诉感受。 虽然我们作为一个家庭,一同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但对我而言,哀悼从来不能让我们团结在一起。Różycki如是写。 我想起我们在这座公寓共同面对的另一场死亡。常住吉隆坡的长辈病逝了,在她两三天前病危的时候,我和妈妈便已一同北上吉隆坡。知道接下来几天要发生什么,却不忍心背弃希望,直至命运背弃我们——面对所有病亡的生命我们一贯如此,屡战屡败。她病故那晚,我们在公寓楼下晚饭,餐馆侍应生捧着蛋糕为一桌顾客奏起生日歌, 热闹和哀伤原可以同时存在,互不抵消。晚饭后我迫切想要找一处独处,奈何她们都没读出我的心意,一路相随。 我无法开口拒绝,只是始终觉得,一同直面悲伤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猫不见了。我们都知道最可能的结果是什么。我终于把手机从34楼的窗口往下照,拍到一只猫侧卧在石灰地板上。姐姐已去上班,我下楼寻找猫尸体,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公寓不是我的家。求助保安和清洁工说明原委,报上楼层和单位方向,终于得知它掉下去的地方并不是底楼,而是九楼。 外劳工人见我无助,找来毛巾和纸箱,翻越高度及腰的窗口钻入天井。将猫抱起时他一声哀鸣,我无法想像他手上的温度和重量,却也没办法忽视他略带怪责的眼神和语气。石灰地上仅余一小滩血水,看起来竟不比臆想地惨痛而剧烈。工人问我:“你打算怎么样,丢掉吗?” 我打给姐姐。我与装着狸花猫的纸箱在公寓大厅,等她从公司请假回来。每一次面对死亡,我其实,都曾有那种悄悄逃跑之意。但这一次不能。在电话里姐姐说已经找到宠物殡葬所,但回来需要时间,让我不如先上楼。但我不敢离开,只怕纸箱被值班的清洁工丢了。 这倒成为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便是守着,但不敢接近或移动。寸步难行。姐姐到后我将纸箱扛起,放到她的车后座。 在停车场她说:“那时就是怕它死掉,想要救它,才带回家养。” 再次回到公寓,狸花猫已成客厅的骨灰瓮,形如房间里的大象。哪怕它那么显眼,狸花猫之死,以及家族新有的集体的失去和悲伤,我们从不知道如何处理,各自揣着各自的悲伤。权当猫图猫影片,甚至老家两只缓缓老去的猫,都不可能勾起一丝丝的遗憾和不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活在愧疚中。不该让她一个人那样开车到宠物殡葬所,面对后面的一切。应该把狸花猫带回新山的家,让它入土为安。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三人出外旅游,而后姐姐也起了搬家的念头。而我还不知道,人究竟要如何判断,一个家里究竟准备好要养猫了,还是没有。
12月前
1年前
我此生有兩個非得實現的夢想: 一、賣掉身上的成績單; 二、用那些錢買下學校,再把它炸成廢墟。 那我来赚大钱买下学校给你炸。同桌的R突然决定。初三的我们面对选科分流,其他朋友正为此焦头烂额时,R就凭着这种荒唐的理由毫不犹豫地选了商科,因为商科等于赚钱等于富豪。可是买不到怎么办?我问。不管法律,直接炸了吧。R说。 于是俩人约定好,一个读商科买下学校,另个读理科生产炸药。但我们没钱没原料,只有满满的作业、很优秀的成绩单和一支笔。在两个乳臭未干、一无所有的屁孩面前,文字成了唯一有用的武器。很多时候我们埋头写功课,有时发泄读书的愤懑,偶尔写点诗。写的诗没有美感而不像诗,参加不了文学奖,也做不成诗刊。它纯粹是我们挣扎时在课本留下的疤痕,合上来便被塞入黑暗中,无法见光。 那时我们越是优秀越是狂妄。成绩总平均不曾低于九十,大小比赛总是挤满成绩单的栏位。师长定下的我们都尽力达成,他们要求的我们都完美献上,但青少年终究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所求。此时回想,或许那些话语给了彼此一种改变的错觉。当禁发制强逼女同学将青春束成发髻,发际线落后了几个时代就被我们嘲笑了几个年代;当长辈们只会吵囔着是华人就报考华文捍卫华教,身边的朋友开始打赌没报华文的同学会变马来或印度同胞。调侃也好,嘲笑也好,我们尝试于荒谬中寻求一个算过得去的日常。 直到R告诉我,同级里有个同学自杀了。 那年高二特别忙碌,多数时间除了备考就是熬夜赶功课,偶尔下课我会上楼找R闲谈。不过,R不是忙着到处借别人的功课抄答案,就是捧着一叠文件处理社团琐事。而我坐在R座位上悄悄观察R。R依旧大咧咧的爽朗,与同班同学打闹总是咧嘴笑。待R发现我,跟我“哟”一声,还未说上几句话铃声已响起。每天你都忙来忙去的,我说。没办法,立志炸学校的人就是这么忙,R笑。 所以我不曾想过,只说废话的R会向我提起如此严肃的事。美梦被R猝不及防地戳破,甚至产生违和感,以至于我半信半疑地问,真假?真的,他真的离开了。辅导老师请全班默哀一分钟的静谧中,我被记忆里的回答惊醒,睁开眼注视眼前颤抖的双手,感觉自己方才快被悄然无声地抽离身体。我恍惚中抬头环顾四周,只见其他同学遵循老师的指示,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眼默不吭声。那刻我意识到我们在为一个陌生同学的离世哀悼,恐怕和他没说过几句话,也沒见过他的模样。我和他们只为哀悼而哀悼,转瞬他的痕迹便被琐碎的日常磨平,然后被我们彻底遗忘。 会被校方压下来吗?我问R。 家属自然不希望传出去。R说。 而且我们还是名校。 一个星期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后来老师给全班填了心情问卷调查。1至5分,过去两个星期里,你是否感觉快乐、心情舒畅?你是否感觉宁静和放松?朋友们说傻子才会填低分,被辅导处找上就麻烦了。于是我看着自己低于标准的分数犹豫片刻,稍微调高了数字,悄悄越过及格线才敢交上问卷。 当时唯有R知道我被噩梦缠身。课业、升学压力接踵而来,每天五点半摸黑起床去上课,三点放学搭列车回家,在座位上抱着书包昏睡过去。到家已是傍晚,倒在床上立刻失去意识,直到被父母叫醒吃晚餐。我无神地咀嚼饭菜,舌蕾感受不到味道,嘴巴一张一合很费力,吃几口后只想呕吐。晚上写作业,写几个字都费劲,何况写出一首诗。脑袋也混乱得难以思考,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中睡着,而梦回小学时的礼堂。 梦中我处于黑暗里,直到镁光灯突然被打开,所有灯光聚焦在我身上,刺痛得让我眯起双眼。我发现自己坐在宽阔的礼堂中央,昏暗的舞台边缘挂着“小六检定考生宣誓仪式”的布条。眼前是破烂的木桌,上面有一张纸和一支笔。四周围绕几个高大的陌生人俯身压下,五官扭曲声音尖锐。请同学举起右手宣誓,尽你所能,认真学习考获8A。老师,为什么要考8A?我问他们。作为交换,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他们承诺。 因此我相信了他们,拿起笔在宣誓书上签名。但他们跟我说还不够,还要卖掉自己。刹那间,我的头被狠狠地砸到桌上,嗡嗡的耳鸣刺戳脑袋。我拼命撑起身子却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拉起我的右手用刀片划破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滴落纸上盛放层层深红昙花。我喊痛,使尽全力扯回右手,双脚往地上猛踢想让身子退后。撑一撑就过去了你要坚持,他们说着,然后撬开我的指甲强硬将它与血肉剥离。全身神经痛得不停嘶喊叫嚣,我的左手下意识在桌面盲摸想抓住那支笔。但碰到笔的那刻,他们掰开我紧握的手指抢走了它,用尖芯戳烂我的双眼、割裂我的舌头,直到眼睛再也无法看见亮光,嘴巴再也无法发出呜咽声为止。 清醒以后,我看着作业上的字符,发现它们变得诡异而陌生。我仔细抚摸它们,试图认出每个字,曾经在之身上赋予的意义却逐渐剥落于指尖,化作尘埃随之消散。自此,我的文字已彻底死去。 去见辅导老师吧。R的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被老师问起接受辅导的原因时,我一时之间找不到答案。一个合格的优秀生是否不该发生这种事?对他的问题和内心的迷惘,我一概回答不知道。那段时光其实很不真实,每个礼拜三早上进出辅导室,回班时课已上了一半,而教课老师无奈看向我,示意我回座位。起初会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后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常常迟进班的我,和早上那一直空荡荡的座位。 直到最后我仍旧给不了自己一个回答。辅导老师曾问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学校?我说,因为他们给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他点头说,我理解如今的教育制度对成绩差的学生不公平,但你并不差。我低头注视地板保持沉默,随后耳边又响起他的声音。 以一己之力改变不了大环境,最重要是先搞好成绩,不理其他,好吗? 好。我说。等我有钱后才来炸烂这间学校。 学校被炸毁后能拿回什么,我并不知道。那些握不起笔的日子里,我时常质疑自己曾经书写的文字、脱口的诺言打从开始是否拥有意义,或只是痴人的梦呓而造成假象。可是R依然是同样的R,全科九十分以上、金牌银牌总到手,也很爱讲干话。有时半夜R会传来简讯谋划策略,比如买下学校后,先往行政楼投炸弹,然后给每个老师加薪,让他们不要再辞职;给每个学生假期,让他们睡稳睡饱,隔天早上就不再有人永远醒不来了。 但一个不合格的优秀生是否就不该醒来?我倚靠礼堂侧门,看着R上台领奖时忽然怔住。那日颁奖典礼没有我的份,我却还是偷偷溜进礼堂看R。R的模样看起来还是R,但其他人同化成和R相同的样子,相同的发型相同的校服相同的姿势排在一个队伍里。台下的人伸长脖子仰望舞台,一个肉体爬上台他们随即为鼓掌而鼓掌。那一刻我见证一个优秀生的死,无论是那个台上对校长鞠躬至脚底的他,或那个从舞台跌下摔得稀烂的他,都逐渐被一阵阵掌声淹没,直到身影消逝。因此我逃跑了,跑到厕所吐。抬头我看见镜子里站着一个他。他穿着精致笔挺的西装,捧着镶上相框的成绩单,仿佛参加某人的追悼仪式,面孔严肃地凝视我一言不发。我还活着吗?我神志不清地问。他摇头。因为我是个残次品吗?我问。他直直盯着我的双眼说,不,你很优秀。正因为你很优秀,所以连一个自杀的同学也救不回来。 在校最后一天,我在离校名单上签名,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契约,而换来一张离校证书、一份成绩总结单以及老师一句“恭喜毕业”。我发现他们所谓的承诺原来只是这份东西时,便忍不住嗤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和R只能用幽默去反抗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R究竟是否早已知道,我们其实连手上这一份破纸都不如?或许卖掉身上所有的成绩单,还可以赎回一个像样的自己。不过会不会太迟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满满的学债、空空的笔,和这一个用炸弹也改变不了的世代。 相关文章: 第17屆花踪文學獎 | 新秀散文獎評審记录  
1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