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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真

去年清明,随先生一家人到麻坡巴莪岭章新村拜祭家婆的父母。一座座古旧龟坟,静立在油棕园丘深处,那是个没有规划的老义山,荒芜、凋落。已成为繁华都市人的老长辈,把回麻坡老家叫做“去山顶”。老朽的记忆平日里总是游离涣散,仿佛需要如此渡海越堤、翻山越岭去山顶,才能回魂归位。 家婆常惦着要回麻坡。兄弟姐妹们都离世后,世间仅剩她拜祭父母,而今家婆也走了,就由我们代劳,但太祖辈的坟还能让后代子孙上几次的香?除了家婆,有谁还会想念太祖母?家婆想念母亲,虽然她常说母亲偏心,有好肉食都给儿子吃,但当过母亲的,没有不理解母亲这身分角色的苦与挣扎。 坟碑上,太祖母的黑白照表情实在太严肃:两颊凹陷,嘴角下垮,发际线几乎退到头顶,留出大片贫瘠的光秃前额。她是个没名字的女人,碑上刻着“符门林氏”。小孙女说这张照片她小时候看了曾做噩梦,我看着,却觉心疼。瞧仔细些,太祖母的五官轮廓其实很立体,下巴还有个美人沟。 长辈说,太祖母是缠小脚的姑娘,在中国娘家应有几分钱,但随丈夫下了南洋后开始过着杀猪与割胶的生活。扭曲的脚掌、不争气的丈夫,让她脾气大坏,成天皱起眉头恶咧咧地打骂人。我说,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一个只能依附父亲与丈夫姓氏,得不断生养儿女才能被看见的女人,在承受苦难与限缩的格局里能有多灿烂的笑容?眉头紧锁才是常态吧。 每一代女人都有自己的功课 石碑上的太祖母眉一挑,有点不悦:我符门林氏,生以家族为荣,死为夫家的鬼,怎样都强过孤零零的路边野鬼。 好吧好吧。我赶紧回道,那么,受尽委屈时,太祖母你可曾呼喊过自己的名字找寻内在支撑的力量?或,怎么在观音娘娘面前报上名字,为自己祈求超越自我的愿望?太祖母冷笑:过去的女人没想过自己,没个体概念,一切都以宗族群体,以父以夫以子之名为最高仰望与行事准则。你这后生晚辈别把我说得像头笨牛,你怎不知,乖乖顺服是封建时代夹缝中我唯一的出路。我一怔,不再多说,恭恭敬敬倒茶上香,在坟头压上一叠五色彩纸。 太祖母的坟刚好在义山蛮高的位置点,一株高大的缅栀花树立在后方不远处,粉红的栀子花开得即时灿烂,落下一地浓郁的芬芳。她自在盛放,她只想好好活着绽放与飘落,化作春泥的有情慈悲只是他人的过度诠释,太伟大也太俗烂。现代的女人把“爱自己”挂嘴边,却经常不小心就以他人对完美女人的认同方式来检查自己,这样有比太祖母更自由更解放吗?懂得欣赏内在真实潇洒的自己,要也脚踏实地拿捏好现实生活里的分寸,也许太祖母想告诉我:每一代女人都有自己的功课。真能爱自己,才能水到渠成般成就真正的智慧和慈悲。家婆想必是感受到了母亲真实的爱与美,才把母亲一直惦挂着,而我何尝不也如此记挂着已相继离世了的家婆与母亲。 再见太祖母。下山时,我仿佛带了一身花香。 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清明给太祖母上多少次坟,但自此之后,符门林氏不再只是个遥远迂腐八股严肃般的存在。太祖母悄悄在我心里,成了无处不在的栀子花。这,就是你的名字哦。 太祖母听罢,笑而不语。 编按:“栀(zhī)子花”这名称,我辈中人大概一听见就想接着唱出下一句“白花瓣”。那年刘若英的〈后来〉就是这样接唱的,不论我们穿的是不是蓝色的百褶裙。后来才知道它的英文名也叫gardenia,和那面包牌子同名,不知后面又有怎样的故事?  
7月前
我和哥哥差距3岁。小时候我非常害怕他,他成绩优秀,聪颖过人,算术能力强,对我这个进了小学3加3还要十根手指来回比划的笨呆,实在不耐烦,更讨厌我老在他后面当跟屁虫。 哥哥一不耐烦发脾气就会吼我,他一吼我就哭,我哭他更气,惹得他动手打了我,我才会被收惊一样,将爆哭转成啜泣。哽在喉间的眼泪被强行灌回肚子里,把肠子都腌得苦涩呛辣。为制止横隔膜强烈抽搐,我得大口大口呼吸,擦掉满脸的眼泪鼻涕不断咽口水,很辛苦。这些连贯动作我非常熟悉,经历它们像在身体上开了个洞,会痛但可以进到深处歇息。有时哭泣也像一道一道浪猛刷来,准备将心刷出一个个窟窿,但只要像尸体般大字躺跟着浪头漂,就可以睡去。所以哥哥,我才不是爱跟着你呢。你想想,我们的老爸早早去了天堂,妈妈又那么忙,百货市场的货物架总那么高,在里头像走迷宫,不紧跟着哥哥怎么回家?校园那么大,我只敢站在看起来最可靠的大树下,那里有很多红红的相思豆可以捡,每一粒都是一颗心,我可以捡很多送给你(只是你不会要)。况且,踩树根的游戏也可以平衡自己,让我更有耐心等着哥哥来带我回家。哥哥,我真的不是爱跟你。我只是怕,怕自己像弃猫那样在湿嗒嗒的水沟里躺成一团烂肉,还发臭,永远回不了家。 弃猫有爸妈,但没有家,虽然曾拥有过。 后来我和哥哥都长大,先后离了家。离开后仍旧能回家,妈妈说她永远都接纳我们。哥哥毕业后事事不如意,仍是她眼中最聪明的天之骄子,而我再努力也还是一样又傻又天真让人操心。只要和哥哥发生口角,我总被要求忍让免得又惹哥哥动手。妈妈是爱我多还是爱哥哥比较多?于是我想:家是你们的,我要永远离开让自己成为一只真正的弃猫,呲牙咧嘴不让人靠近包括哥哥。真离家那天我披上婚纱,快乐得振翅飞上了天。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却携带易哭体质,我逐渐落地,四肢、背脊、肩颈凿刻着远古水患留下的痕迹,隐隐湿痛。猫,是液体,弃猫是乱流的体。我想:即使不婚,我终究还是会流到另一个屋檐底。买一串10米长的串灯,将所有灯泡一颗颗旋好吊挂在深黑夜空的大树下,一闪一闪便是家。家,可以如此简单。 几年后,妈妈也去了天堂。家到底有几种样子?若死亡有扇门,我已在半掩的门外告别了部分的自己,门后是最终的归属。先离去的人则永远留驻在心里,那里有我尚在人间形而上永恒的家。而妈妈离开后,远远看着童年那边亲爱的兄弟姐妹,心头百般滋味,他们仿佛我从前的房间,即使早就没了却挂满成长的各种回忆,老旧的台扇、粉色的墙……。我真是液态的,流动的,泼出去的,弃猫吗?处处归属也处处无归属,眼下都有裂口,我要不要往里头跳?猫的祖先是巢穴动物,喜欢暗藏在隐蔽封闭狭小的空间,抽屉、鞋盒、纸箱、信箱……大雨来袭前,便总有哪头都不着岸的惊慌。 弃猫,自动躲进了身体的洞穴深处,让巨大的沉默开口说话。我想起校园里,那个晴天的早晨。 天空蓝配着亮白的云,彩旗飘飘的校园,运动会。我如常背了重重的书包准备进课室。一抬头,课室没同学没老师,空的。上课钟声也空了,我失去座位,不知该将自己摆在哪儿。三年级了还不会看时钟也分不清左右,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怕被笑白痴,更不敢找哥哥,只好不安地走到大树下等放学等回家。热闹的校园,每张脸都很快乐很陌生。忽然,眼角瞥见哥哥和同学并肩有说有笑走过。像见着救星,我大喊:“哥哥——哥啊!”哥哥已走上台阶,他转头看我一眼,没搭理,转身就消失在台阶后。我愣在原地。好想追过去却怕迷路,怕哥哥在人群面前吼我。我双脚动弹不得,孤单、失落、悲伤大把大把灌进身体。我禁不住放声大哭——哥哥冷漠的背影罩在我头上,挡住了光。四周骚动着窃窃的私语,但不远处卖包子的阿伯叮叮叮摇晃的手铃没有停,竹蒸笼继续缕缕冒着热烟,仿佛一个孩子的哭声没有任何价值意义。是哭了多久,才有人拿了一粒包子给我,叫我别哭。我接过包子仍止不住眼泪,抬眼赫然发现递包子的是校长,这回哭得更厉害了!校长无奈微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离开。包子在手上被捏得凹扁又脏脏的,我肚子饿了顾不得脏,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吃起来,甜香的黑豆沙和着眼泪鼻涕一起进到嘴里嚼啊嚼——我专注吃,专注得忘了哭。 嘿,小曾真,当时你很悲伤很孤单是吗?你怕被弃无家可归所以哭不停是吧?能哭出来多好,懂哭我们才能一直在一起。我是40年后的你,40年后你会很有力量很稳定,活得好好的且有个幸福美好的猫窝。所以你不是弃猫,我会陪伴你。但小曾真不回应我,她皱眉头幽幽看向远处——哥哥消失了的那段台阶。每次来到台阶前,我就会安静陪她一起站在原地等,等哥哥转身向自己走来。可是,这回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永远也等不到的。你看,台阶早已斑驳皲裂坍塌而歪斜一边,两旁长满野茅草。 岁末将至,窗外雨客已来访了大半日,夜幕来临之后空气温度变得更低。我有些冷,为自己加了件外套。小曾真,为什么我们要一直等?你记得另一个故事吗?那是一个阴雨的傍晚,和今天一样冷。你和哥哥蹲在厨房木门口等妈妈回家,天空暗沉。哥哥看你又累又饿,大概担心等不着妈妈你会大哭,于是指着门外右边一道土黄的泥墙,粗糙的,脏脏的,要你仔细注意看。 “看什么?” “那里是巴刹哦,有卖鱼的,卖菜的,下面是卖鸡蛋的,可是没有一个客人。”哥哥看着土泥墙说。 “哎哟,东西没人买就没钱吃饭了哥哥,怎么办?” “所以妈妈才这么晚还没回来啊。妈妈要做工的,不然我们吃什么?” 雨滴打在土泥墙,滴答滴答滴答。“看,一滴雨是一个顾客,阿真你看到了吗?”哥哥说。 “有啊有啊,哇,客人开始来了啊!越来越多了!”你兴奋大叫。 “来哟,来买菜心,很新鲜一把5毛钱哦!”哥哥开始叫卖吆喝。 你也拍手欢呼:“耶,来哟!安迪快来买鱼,kuning鱼好吃,1 kilo 1毛……” 整个巴刹都是人了,热热闹闹、密密麻麻。那天,雨很大,你和哥哥蹲挤在厨房门口被雨水喷得满脸冰冷,却忙得不可开交,开心极了,还赚了很多钱。 小曾真,回家的路,有一座晴天的桥,也有一座雨天的桥,就算阴影永不离开,阳光也一直在,只要保留感受,就能搭出各种各样的桥,走进不一样的家。哥哥,我决定不再看着你冷冷的背影,你也不必在台阶转身,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但我可以在悲伤失落时,把雨天挂满水滴的土泥墙唤来,一起欢呼一起叫卖。谁被妈妈爱得比较多,不重要了,我早就可以给自己买一粒包子了。那一定得是热乎乎出笼,深黑色豆沙馅,甜甜的豆沙包,吃了会忘记哭的那种。哥哥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阴影密布时,阳光早就捏在手里了。我,终于看见。 相关文章: 曾真/我的摄影 曾真/苦果 曾真/灯塔行
9月前
出门旅行拍照,原本是为了记录旅行。但是渐渐的,我们会为了拍照,而忘了深入去体验或感受。最终,拍照变成很重要的事,旅行则成了可笑的附庸。在旅程结束后,我们仍试图透过许多照片去告诉别人,自己体验了什么,享受了什么。仿佛没留下影像,一切就不曾存在。 这是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1977年在《论摄影》一书里的提醒。她继续说,来到快速多变讲求效率与效用的现代社会,影像的存在最终也变成被观看与消费的符号。它是跳跃的,记下的只是瞬间,里头没有深刻完整的脉络,现代社会因此走向浮躁与浅层。无怪乎,我们后来真的在社交媒体不断上传一张又一张自恋的美颜,一句又一句断裂的话语,一道又一道美食,与尽情的享乐再享乐,像在一格格橱窗仓促摆设夺目的商品,却越等越虚空,默默下架,循坏再来。 那么,旅行还要拍照吗?当然要啊傻瓜,可自拍随拍,也可以摆拍。影像负责勾引目光,勾引他人的想像,不负责解释。这是对摄影本身的尊重,它是否客观、真实并不重要,作品有自己的生命,过多诠释反而将摄影变成工具。桑塔格也反诠释。倘若连诠释都免除,摄影留下的是什么? (一) 9月,我飞到台湾,想见一见睽违了将近30年的我的大学、老友,也要,见一见你。我们约好在微凉的中秋之后见面,但今年的中秋让人热出一身汗。你如约站在火车站外的路口,隔着往来车流,远远向我挥手。我很意外,你还是和8年前一样,没有变得更老,而且你开的不是车子,而是小小的老机车,可以把回忆载着跑的那种。太酷了!我惊喜得喊出来,自然快速地举起手机想要拍照,你马上躲开:“别拍我,你拍自己就好。”你非常坚持,避得边边的,等着我的答应。“好,不拍。”这话刚落,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得调整好呼吸,接住彼此。 第一个接过的,是你递来的头盔。它像个北半球,没有挡风罩,颜色灰旧得沧桑,沧桑得可爱。我兴奋地戴上它,扣好扣带——哒,一张风干的旧相片滑落脚边,相片里的我正撩起长裙,跨坐到他的机车上从后方将他一把抱紧。 “手不要抓机车后面哦,放在我的肩膀或抓紧我腰间的衣服就好。”你说。 “可以,没问题。”我笑着,礼貌地轻轻抓牢你的肩膀。 老bubu慢慢开动,开在正午不太有车辆的马路间,穿过红绿灯、成排的行道树,以及天桥。风直接打在脸上却很温柔。北半球大了些,被风吹得有点晃,我用手牵着扣带,闭上眼,微微抬头,好让秋天的阳光帅气洒在脸庞。这时的你有偷偷看向望后镜吗?泛黄镜子里那个女生总把青春扎成马尾,动作飞快气喘吁吁地赶着去上课。她老常哭丧着脸:“快迟到,快迟到了啦!”随着小跑步而扬起的马尾啪嗒啪嗒,留下身后爱恋的他,以及许多混乱而长的影子。 整个城市都在午休了吧,真是安静,我说,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心跳正轻轻划过湖水,不再骚动狂野。水波粼粼,几只悠游的水禽正轻啄水草,慢慢享受午间时光。他,他或他,走着走着早就走远了,而人总要到了无需特意偷闲的年岁才能体会:日子本就如此闲淡。这应该是你会说的话,而今,我也会了。我只是不确定,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到底有多真诚。 你把机车停在树下,我们漫步走近一座日治昭和时代的旧建筑。浅灰色的屋瓦朴实而敦厚,只在檐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点含蓄的骄傲。两只石狛犬驻守大门两侧,一只凶凶地张开嘴,一只牵起嘴角大微笑,似乎蕴藏着震慑时代的正邪能量,却又亲近可人。你说要帮我与石狛犬合照,我靠着神兽,咔嚓,想起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神兽斯芬克斯:决定要成为人了吗?那就请你做好绝断,跳入深渊。转眼,那已是三百年前的故事了。身而为人,我们如今仍固守人界,在命运之河里挣扎,坚毅地继续喊着Amor Fati(注)。你呢,我很好奇,你已到了哪里? (二) 进了老建筑,里头有间附设咖啡厅,我们选择了靠窗安静的一角。那里有一套深绿色的绒布沙发,一盏老式桌灯在茶几上站立,透着微微的亮光。是遥远年代就捻亮的一豆光吧,它仿佛一直亮一直亮,亮到现在。 “请你喝咖啡。我点黑咖啡,你呢?”你问。 “好,你请。我要——拿铁,不加糖。” 对着桌子,我为两杯刚放下的咖啡留了一张照,你仍旧笑着将身子后倾,避开镜头。举起杯,奶香与咖啡豆香如丝滑入鼻喉,一股暖流交汇在身体里。我没有告诉你,拿铁曾是他的最爱,我平时只坚持喝黑咖啡,可如今喝什么都无所谓。你先开了口:“你不一样了,这次见面,我看见了你的自信和自在。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真的很拘谨。” “是,”我害羞得笑了:“所以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这些年来是你让我看见自己的心,心渐渐安住之后,一切都能泰然处之。你说过,过不去的坎就让它过不去,不去纠结。等我领悟了这层道理,岁月也老了,所有渴望执着的,都显得更加爱欲也更淡然,这怎么回事?我仿佛来到一处从没到过的地方,然后呢?”我认真的定定的看着你。 和过去一样,你对深沉的疑问总微笑而不答。 我们有个共同的文学作家朋友,正值中年却忽然离世。生命结束得如此仓促,让人唏嘘,但他留下好几本认真的创作与著名作家的头衔。你忽然提起他。“每个人的能力不同。你相信吗,某些人的能力看似此生与身俱来,其实是累世不同生命的累积,并不仅仅是这一世的努力。所以像你们这些善于驾驭文字的,有时会在书写过程中被某种大于自己的力量不断牵引。这股非来自你自身的力量很迷人,它召唤你,穿透你的身体,让你越过界限与经验。你为之感动,对吧。” 我撑大双眼,惊愕得说不出话,可内心却隐隐颤抖起来。茶几上老桌灯的那豆光忽然晃动了一下,是……飞过了一只蝴蝶吗?蝴蝶闪动在一口古老沉默的井口边,平放翅翼,谦卑聆听大地沉着的汩汩水音。 (三) 这城市越来越有人文与历史气息。全民上下仿佛都在努力修复古建筑、整修老店铺,想好好留住旧时代的精神与灵魂,也,为老街注入新生命、新活力,努力尝试让过去的美好走进群众生活,彼此融合一体。在扩建现代设施的同时,甚至会为一株老樟树留下它原本生长的天与地,小心翼翼避开会呼吸的树根,绕树而建,而非无情斩除。在这里,没有谁遗弃了谁,这城市焕发出某种完满幸福的美感。 我忍不住拿起手机,随手为老店铺的木门窗拍照,为老街的旧路灯拍照,为老人家的中药百子柜拍照,也为老樟树的老灵魂拍照,想和他们好好说话,好好游戏。唯独你,不给我为你拍照。挥手说再见的时候,我把北半球还给你,可它明明也舍不得我离开你的机车。我遵守承诺,没留下与你的任何影像。但,你没说过哦,没说不可以让我用文字延伸我的心我的眼,随手摄影。 请不必关注我的文字内容,不必诠释文章说了什么、逻辑合不合理。说它是想念也可以,要说是感谢也没错,重要的是:有某种无法言喻的神秘引力,已进入宇宙之流与我的生命融合,我将继续往前奔赴,走入下一个局。看这里——咔嚓,此刻照片里的,再也不是过去的我。回不去了。这,也许亦是我们累世的约定。 当下,必定涵盖遥远的过去与无知的未来。建筑如此,关系如此,文字如此,摄影亦如此。 *注:Amor Fati是一个拉丁语短语,可译作“对命运的热爱”或“对自己命运的热爱”。它指代一种态度,即认为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包括痛苦和损失,都是好的,或者至少是必要的。尼采认为,爱自己的命运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伟大心灵的标志。(维基百科) 相关文章: 曾真/苦果 曾真/灯塔行 曾真/大猪岛
11月前
这是在公园扫落叶的第二个星期。偌大的住宅区公园四周皆是绿植大树,风铃木或黄花盾柱木盛开时,幽径落英伴鸟鸣,晨步其中极为舒心。即使平常日子,绿荫下枯枝落叶的,偶有幽兰暗香随风而至,也欣喜。 数月前,印尼移工Akas回乡后生了场重病,不久竟撒手人寰。Akas是负责打理住宅花草的老臣子了,我搬来不久便对他颇有好感。他总着一身陈旧浅色长袖上衣与深色长裤,顶着大草帽,像松鼠一样隐身于各处花木草丛,勤勤恳恳维护花草。他来我家割草,认真理完草坪后,会顺道将杂乱植株修除,多余树枝截掉。每每完工,草香伴着焕然一新的园圃,有阿兵哥刚理完榴梿头般的羞涩青春感,很是美好。我常跟先生说:Akas不是割草工,他是很棒的园丁,多补些割草钱也值。 Akas走了后,也许人手不足,居委会的工作安排未尽善,公园落叶常无人打扫任由累积,草地都失了绿 ;大风大雨后落下的枝丫散落步道,踩着易绊脚。有一特大树枝,雨后咔嚓骨折似的,落到篮球场旁的照明灯柱上,就这么骑马般静挂二三月仍含冤不落地安息。几个月来,我在公园晨跑时总皱眉抱怨,怎没人投诉?怎拿了薪水不做事?Akas还在时,公园从没这般邋遢……越跑越不忿,边跑边踢开脚边落枝,某天,直跑到灯柱下将骑马大树枝扯下。树枝怨气重,落下时差点砸伤我的头! 人类与动物最大不同点之一是:人会主动改变环境。好,既然看不过眼,就缩短每日晨跑圈数。我拿起工人搁在篱笆角落旁的耙子开始狂扫落叶。被邻居看见会尴尬吗?落叶怎积得那么厚?我会不会闲事管太多?不断涌出的念头推动耙子,扫得我又急又躁。低头扫完就丢下耙子匆匆回家,如此打扫了一两天,双手竟磨出水泡。这般娇嫩不经事?拿条厚手帕裹着耙子把柄继续干活,三四天扫下来,手掌依旧冒泡。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觉想起Akas,天啊,扫落叶看似轻盈却为之不易。看着天空,看着树上蹦跳的松鼠,我在心里唤着:这些年辛苦你了啊,Akas。 回家洗了澡,剪掉手掌虎口几处磨破了的表皮,给伤口上药。伤口一阵灼热,心却冷凉郁闷:得停摆几天了,到底怎么做才能扫好落叶?我坐在书桌前随意翻开读了一半的书《存在的艺术》。20世纪著名社会心理学者与哲学家埃里希·佛洛姆说:“要迈向存在的艺术,最重要的步骤,是学习能够提升觉察能力和批判性思维的一切方法。这无关智力高低、教育程度或年龄大小,而是品格问题……。觉察,是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知晓或意识到,譬如,‘我在呼吸’的知识完全不同于‘觉察’呼吸行为本身。”读着读着,我正襟危坐起来。 专注并觉察的“扫落叶” 这天,不再去想大风刮散了落叶咋办、怎么扫才有效率、旁人把我怎么看、投诉了怎么没下文,都——不——想,只纯粹觉察“扫落叶”这件事。专注,让我感受到耙子与草碰触时的微振,我的手掌也跟着共振、渗汗,晨风沾上我汗湿的双臂,带来沁凉。手随着心放慢速度,动作因而稳定轻缓,枯叶们似乎活了起来,沙沙沙彼此亲近私聊,而非如过去那般胡乱碰撞滚作一堆。像为阿猫柔和梳毛那样梳妆草地的我、此时、此地,听见了彼此的呼吸。 风铃木、雨树、黄花盾柱木,大树们都开了口,在我澄澈心湖映出笑脸悄悄说道:谢谢你啊,接住了我们所有的下降与失落。这真是出乎预料!我感到一股暖暖的快乐与自在在彼此之间流动。这是在公园扫落叶的第二个星期,不知不觉比平时扫了更长时间,扫了更大的面积。从身边跑过的人和我道早安,对着我微笑,我也回以微笑。等日头真露完了全脸,放下耙子的当儿,我发现双掌仅有些通红,却不再磨出水泡。 Akas,原来是这样啊。这么多年来,扫落叶对你而言不仅仅是工作吧,也许有一份安于当下的觉醒,让你在专注过程的当儿便完成了责任,成就了自己。真的,你还在时,公园永远那么整洁干净,我却以为理所当然,并未觉察那其实是你人生的深厚功力年复一年地维持着天地的有机运转。我是不是也该经常这样,在自己下降或失落时,以专注当下来好好接住自己,回应自己? 你看,听我说完你又腼腆憨厚地笑了。真是的,此时此刻,真的好想念你的笑容,想念你安静扫地的身影。我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专业的好园丁,这一生,你是值得的。Akas,谢谢你。
1年前
一 岁末总潮湿多雨,想上山看你的心愿一直没实现。今年特意提前一个月,趁雨季来临前去找你。 车子再次开往你住的城镇。城镇面向大海,适合整日仿拟一首诗,以朵朵浪花和泥滩地上的小白鹭。你仍旧一身挺直白衫,独自站在红色岩礁大片裸露的岸边,高高地将白炽灯光打进我眼里。灯束不急不缓,稳定旋转,指引所有生命远离暗礁。 离家之前,从书架抽出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名著。赫拉巴尔晚年过得不幸福,没有儿女,妻子也离世了。他孤身活着,后来因背脊疼痛和关节炎而住院。康复出院之际,却从病房五楼坠落身亡。是意外、自杀,或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成了个谜。“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中。” 他这么说。 书,我放进行李包。手机模式,调至勿扰。 在城镇最靠近你的海岸民宿夜宿。旅游淡季,偌大的民宿只有我一个房客。主人把钥匙交给我就离开,我独揽了整排民宿,包括一只小黄狗、夜里的海、向海延伸的小木桥,以及海上的星星。漆黑浓稠的夜,只有你仍在远处发出白光,一如过往。 离家前,我自信地和家人保证,独自一个人没问题,数位科技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赫拉巴尔也说过,他有幸孤身独处,才让脑子充满了圣者们生机勃勃的活力思想。但夜半惊醒,睁开眼,虚无感又一次在耳边嗡嗡作响,像绿色无大头苍蝇到处飞,扰得我心烦意乱,连刚刚挂在梦里的对话都已逐渐淡出,我完全记不起你刚刚在梦里交代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甚至记不起你梦里模样。所有事物包括你我,都会变成一阵风,这样的现实不够荒诞吗。只记得,昨晚恍惚中伴着海浪声入睡,一波一波的规律节奏是正念,也是催人进入深沉潜意识的咒术。浪声越见明显,我越能听见海浪里细细的轻叹,让人忍不住想钻入声音里。一探进去,才发现岔路繁多,岔路再分岔路,如失眠多日浮出的血色眼丝,每一细条都猩红、紧绷。我焦虑着左顾右盼,决定握紧拳头,往其中一个方向走。一步一步往前,人生会因看见而顺畅,而更显真实……可最终,居然被恶搞般又步回了分岔原点!若不是小黄狗当时汪汪吠了几声,撑住了我,我大概会被一个叫世纪孤独的恶魔掳走,落入情绪漩涡,困扰于耳内永远唰啦啦不断推挤堆叠的流水声。 打起精神来!希望今天是适合上山,可爱晴朗的一天。 天还未亮。我继续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直至海面晨雾逐渐聚拢,直至天色渐开,霞微露。喧闹了一夜的海浪已平静,睡去。我下了床,到浴室梳洗。马桶哗啦一声,所有残留体内的污秽屎尿通过排水口,似乎直接排入大海!我吓一跳,海没被惊动吧?没,它没对我咆哮,它不媚俗,只在排水口发出呼呼呼噗噗噗的回音,如沉睡的鼾声。我背起包包,安心离开。 二 上山的路要经过红礁岩石海岸。走在石岸,把一棵棵木麻黄从1连到50就连出了一个巨人的侧脸,巨人正张合唇瓣,与岸外的霞露岛开心说话。据说霞露岛过去住着原住民,现已是无人岛,上面留有许多瓷器碎片,还有座古老小灯塔孤立着,与你遥遥对望。擅长数理的你小时候一定也玩过数字连线游戏吧?数字越多,连线越复杂,如人生。连着连着,很多怪图案、侠义奇幻的故事会出现。巨人与孤岛是当中的存在,用以妆点我们平平无奇或困苦的现实生活。 山脚下有个晨运的马来大叔说,进山后一直靠左走,放心,半小时内就抵达山顶。铺满落叶枯枝的狭小路径像一张嘴。进入山林前,我深吸一口气,很快就走进了清幽暗绿里。除了咔嚓嚓脚踩枝叶发出的声响,以及右耳传来的海涛,再无其他。大自然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林子里到处攀爬的老藤如蛇,有的扭成麻花,有的钻到岩缝里,摆动的幅度极大,与所有阻碍相互依存,嘶嘶笑展现出流动的意志与力量。我瞧得有趣,拿起手机拍摄怪状老藤做画材,一时忘了前进。顾着屏幕与构图,不小心撞破几张蛛丝网阵,慌忙用手乱扫一通,抬头,一座穆斯林坟地就落在林间草丛,白色坟碑一一向着大海,个个低头默默祈祷。我没有恐惧,只是愣在原地。眼角瞥见被惊扰的金色蜘蛛抱怨似的,在破网处急急忙忙牵拉着什么,大约在补缀这山林藏好的死寂孤伤,同时,展开另一张时间的未来之网。站在生与死之间,会强烈被暗示:时间所剩无几。我低声说了几句抱歉,往后推几步,决定听自己的,改变路线不靠左,沿树桠处绑着的红布带往上走。 林里连风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喘息声,仿佛一切仅能靠自己。然而,每条岔路都有红布,有的路还拉了粗麻绳,只是麻绳经年风雨已霉黑得不太牢靠,上面还爬着一路队的大红蚂蚁。我站稳脚步放低身体重心,以麻绳为假想助力,手扶地往下蹬,咦,下一条红布又继续领着我往上走。想起年轻时跟山友大队登山,一路笑闹嬉戏,互相撒盐帮忙驱赶身上的山蛭,认记身旁花草虫蚁种子脚印,也会为后来的人留下登山的方向标志。山友如今各自散了,但那些年累积的经验,让我即使独自入山也不慌,何况这绑着许多善意的小山。只是这里太静,静得让人融成一滩软泥那样的静。 丢下背包,坐在一方青苔大陋石上。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筛到身上,青苔摸起来好柔软,不知名的鸟啾啾鸣叫起来。我仰天躺下,眯缝起眼睛,空气里充满森林与海洋的味道。在沉默中,在呼与吸之间,身体渐渐开了许多孔,能被穿透,听见天地的流,向我缓缓涌来又褪去。某种看不见又存在的快乐和悲伤,也从孔洞奔腾进出。若这过于喧嚣,若这是孤独,我深刻感受着与它的回旋、合鸣、共振——我可以让身体带着这些洞孔回到人群现实中,如此继续活着,如此遭逢一切并与之同在。这不是赫拉巴尔说的,是我。 我立即坐起,收好包包跳下千年陋石,继续往上山的路走。岔路上绑着的红布多了起来,左边红,右边也红,该选哪条?左边吧,马来大叔说尽量靠左。路越走路荒,忽然发觉前面就是悬崖,再多几步就要踩空落崖。开什么玩笑!我吞了吞口水,小心折返,回到刚刚的岔路口,拐右。走不远,在一棵大树下见着一亭,亭中居然驻有三尊拿督公,一白一黑一红,月牙眼微微笑。这是山林地界的守护神啊。拿督公亭方圆一呎内无落叶枯枝,打扫极净,亭子旁斜立着一把苍老的椰梗扫帚。是你们把我叫回来的,是吧?我双手合十虔诚敬礼:Datuk Kong, saya nak ucapkan terima kasih, kamsia kamsia! 山上的召唤越来越明显,我加紧脚步进入亭子后方隧道般的灌木丛。前面有光,追着光的脚一跨,居然差点跌倒,撞出了山林!慌乱间站好,眼前豁然开出一条弯曲的柏油山路,通达山顶灯塔。抬头,刺眼的太阳悬得老高。天啊,我已在林里走了大半日! 三 我回过神,往上走。你,就在路的尽头等着,等我靠近,告诉你关于赫拉巴尔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 独白些什么。 那是个忧伤、感动又有点魔幻的故事,赫拉巴尔为自己的故事留下眼泪,为这本书而活,并为它推迟了死亡。我把这本重要的文学经典读了几遍,写下重点,放进包包,一步步走来见你。站在你面前很久很久,你一句话也没说。我平静地挪移脚步,慢慢离开,忽然想起要告诉你:刚刚撞出灌木丛时,我有回头看,身后的洞口已无从辨认。我想,某个结界就此关上,某个腐朽的自己留在了山里。 我会一直与你同在。 你旋转了一辈子的光束,形成了独特的宇宙漩涡,在离开世界多年后,仍继续旋转,每转一圈,都是对我的召唤与祝福。 相关文章: 曾真/苦果 曾真/鱼雁往返 曾真/大猪岛
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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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两朵花。一朵菊花,总背着月光,而另一朵则是桂花,那是一爿明亮的月色(注1)。 出嫁时,家婆已是70高龄的老人家。我认定洗手做羹汤、照顾老人家是媳妇责任,但家婆当年身体硬朗爱劳动,还能爬树修枝扛水浇灌她喜爱的花草果树,完全不需旁人操心协助,对我这笨手笨脚的新媳妇更是要求不多。 婚后,与家婆于新村老厝同住两年有余,因彼此岁数差距大,我心里几乎都跟着家中小辈一起唤她婆婆,像小孙子那样跟她撒娇,说说家常笑话,度过许多美好的炎炎午后。家门一旁的红毛丹树茂密得很,会筛下许多细碎金光,让老黄狗舒服地趴在藤椅边偷听我们聊天。 家婆看似平凡庸碌村姑一名,却有了不得的语言天分,新村各路人马之方言巫语,皆能随手拈来,应对自如。树上酸果落入婆婆的手,就变作酸甜小食;丢弃路旁的铁皮敲敲打打,即成实用刨具。家婆惜物爱物,甚至爱与物对话胡诌的有趣日常,收集到我眼中,都成了可爱纯真女孩的小小手札,尽是简朴野趣! 家婆虽一分一毫皆看得比牛车轮还大,却也是半辈子生活贫苦煎熬养成的执念。但我想,她其实更看重的是自己,而非那些五分一毛。家婆常会怨,怨她的老阿母当年偏爱姐姐长得白皙漂亮,嫌恶自己又黑又矮又丑。也许,家婆省吃俭用尽全力为家人辛勤劳作,就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她大小家务全扛下,赚钱养家皆包揽,凌晨3时起床,踩着老铁马入林割胶收胶,扒两口冷饭,继续洗胶桶、缝麻袋,忙至日头落山再处理家中老小,周而复始。 家婆曾双眼闪光提起往事:“别人都说割胶的穷人,要怎么让孩子读大册做大事?要我痴人免做梦,”她叹口气却骄傲地继续说:“一毛半分的存咯,我就养出了厝里第一个戴四方帽的!”说毕眯眼笑得很开怀。 我沉醉在她脸上欣慰的纵横皱纹间,也微笑着不断点头,再点头。一再复述的泛黄回忆像胶林里点点的煤油头灯,闪烁着生命的内在价值与希望。 给儿孙最好的教育,让家人三餐有继平安健康,家婆从没放弃过如此微小却重大的梦想,并,努力实现梦想。 我和家婆的关系简单明亮 我和先生决定自组小家庭而迁出老厝那天,家婆没说话。看我们搬着大小行李走出家门口,她的眼泪才忍不住悄悄落下。不就五、六公里,先生答应她常回老厝,然而家婆或许心知肚明,说不远不远,渐渐也就远了。 我总为此觉得对她不住。忙碌生活是残酷的刽子手,铁了心一小刀一小刀的划,渐渐就离断了过去朝夕相处的亲密温度。 行管期间,彼此仿佛离得更远,家婆的记忆开始游荡在现实与虚幻间,通身的疼痛与不良于行,让她感觉生无可恋,死无可叹。 行管松动后,我回老厝看望。家婆看着我劈头就认真询问起来:“我老阿母住在你家可好?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愣住,看一旁孙子使起眼色,立即顺应:“阿母好吃好睡,只是外面到处是病毒很可怕,阿母不可以随便出门的。”家婆听罢笑问:“那你怎么可以出门?” 欸,逻辑还真清晰! 可才一会儿功夫,不知又停驻到哪个年月时序,她开始埋怨起阿爸最近常深夜不归爱上赌桌,家用不给,投诉家中女佣偷她的小衣物,还与一群姐妹藏匿房中通宵吃喝玩闹。有时,家婆会恍惚看着面前的我,客气问道:“小姐,你结婚了吗?生了几个娃?”有时又清醒过来忽然知道我是谁,顽皮地说:“我快要死了,会变成鬼,你怕不怕?”我会很高兴马上回:“不怕,婆婆鬼会保佑我,一点都不怕!”这样的对话都是昙花,现一秒就转入另一个时空。 记忆被吞噬进黑洞核心,啃食得只剩渣子,总飘来飘去无以为继。我只能边听她转换着华巫方言,说着那如流行韩剧般来回穿越不同时空的老故事,一边帮她揉着常年酸痛的腰背和肩颈。有时,也会在手心倒了橄榄油,搓热,给家婆的双手双脚,还有那可爱皱皱的脸按摩,让她热乎乎的感觉有人在。家婆说舒服,我就不停揉,想把温暖都揉进彼此记忆中,让遗忘不那么令人心痛。 失智的老人家在生命尽头会带着所有记忆离开吗?能不能,不要忘了我们?如果人与人,代与代最初心的其中一种凝视,是要一次次去抚摸那快朽化的身体,感觉身体的温度,听她笑听她哭,那,这就是我的功课了。 我和家婆的关系简单明亮,像每年八月十五的幸福圆月,适合提灯品茶香,在蜡烛摇晃跳动的灯影里剥开酸甜的柚子你一瓣我一瓣,一同抬头赏秋月。 最后一个中秋,婆婆已无法多说话,食量骤减,常陷入沉睡中。那天,知道子子孙孙都回老家,婆婆挣扎着坐上轮椅,出来看月亮。她的手指在空中虚晃着,好像在说:看,有月亮。 抬头望月,无论明月浩荡或暗沉,何尝不都是一种美? 婆婆,一路走好,在我们心里,您是永远的桂花香。 *注1:母亲名字里有菊,家婆名字有桂花。
3年前
学校里只要举办比赛,小妹妹都跃跃欲试。我说好,想参加就参加!但好几次她都仅止于想而没行动,加上做事拖拉,比赛时间常就这么过了。 一次,看她完成功课,又拿起手机 “放松一下”(是,我让孩子有自己的手机时间),忍不住开口:“ 不是要参加画画比赛?没安排时间,怎么画?”那次语气重,小妹妹意识到 “说了要做到”。她把参赛说明、要求和日期看清楚,拿来长尺认真检查画纸尺寸,发现不行,便自己掏钱跟画画班老师买了3张指定规格的纸(多添备用),然后开始构想、找图、动笔、找大人给建议、定稿、上色。涂色涂得手酸、心挂着出门玩……有几次她开始耍赖:“算了,不参加了,我画的也不漂亮。”我有时瞪她,有时鼓励,给她解释什么叫“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喋喋不休。 谢谢孩子愿意让我参与她的感受 这么一天天,一点点,明天已是截止日,剩下背景色和边线还没动。涂涂抹抹的,睡觉时间都过了才终于大功告成。第二天上学前,小妹妹开心找来卷筒把画放妥带到学校。那天,傍晚回到家,她却拿出卷筒:“妈妈,老师没有收。”没收?“为什么?你忘了拿出来?”我急问,小妹妹忽然哇一声崩出眼泪……。搞了半天,原来截止日期提前,老师忘了提醒,她也不知道! 妹妹的泪里有委屈,有失落,有种哽塞心头沉甸甸的挫折感,比参赛落选更郁卒。我抱着她安慰:画送给妈妈可以吗?妈妈很喜欢。我们明年再参加,好吗?她点头,大概怕丢脸,快快擦掉眼泪放下画就跑了。看着小妹妹的身影,我转身回厨房,平静地把菜豆切成粒,切得极细——今天晚餐炒肉碎菜豆,是小妹妹最馋的。咔嚓咔嚓一刀刀切,眼前却忽然糊成一片,刀刃停下,眼泪已嘀嗒嘀嗒掉到手背。努力好久,到头却一场空,像这样难以掌控的挫折,生命中肯定会经历无数。妈妈不是每次都能牵着孩子的手一起吹冷风,一起发掘过程比成果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却谢谢孩子愿意让我参与她的感受和情绪,在她愿意敞开,我愿意接纳的有效时光里接近彼此。也许再过几年孩子更大些,会因忙碌而失去耐性,会开始嫌弃一个过时老妇的叨念与陈年道理。我懂的,我懂,当年自以为成熟的自己不也把母亲的关心和询问通通扫到界外,居高临下掷出一句句 “没事”“不知道”“拜托不要问了”“你都不懂”……渐渐将彼此的沟通冻成冰原,看不见母亲浑浊眸子里低低的寒凉。 龙应台在写给母亲美君的《天长地久》一书中写道,当自己给失智老母亲说话,“从红彩木说到王阳明说到笛卡尔说到神经学——如果在你(母亲)有念头、有思维的‘有效时光’里我就跟你这样喋喋不休,也不管你是不是听得懂,而你用你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该有多好!可是,怎么就回不去了。” 我也愿意再听一次母亲在厨房里的唠唠叨叨:“菜豆很容易炒,豆要切细,大小一样,肉带点肥也剁得细细,炒散开来……”是,回不去了。此刻,在刀子的一起一落,在给孩子做菜的瞬间,才感受到代与代之间极易错开的凝视和爱心。别太轻易因为 “血浓于水”、“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这样的底气,而把家人疏远忽略。 在一条长长的时间之河,当阳光正好,记得,为彼此掬一手有效的时光。
3年前
看了几本较“硬”的书之后,为寻求“解脱”,又拿起散文。没有任何迟疑,直接翻开柯裕棻的《浮生草》,这是她2012年的散文集。常年致力于书评,并研究台湾女性散文的张瑞芬博士曾评论:2012年台湾最佳抒情散文便是《浮生草》。 因为先前看了2013年的《洪荒三叠》,所以读她的书注定得倒着往回细嚼。她的文字,的确可细嚼,就如上一本有同样丰富的感官转化修辞手法,却又干净充沛。干净是指行文用字简洁,充沛是指其内容意念的深与实。书写范围不大,一样是都会,甚至更小,小到巷弄、小铺子、小地摊里去。在咖啡馆在公车上,对琐碎小事小市民细细的观察,加上敏感的内心想像风景,对爱情、欲望、社会等的许多单纯想法就这样隐约或明显地透露出来,感情真挚勇敢,宛如初生之犊才有的袒露的勇敢。但她留下的提问和悬念,会让你也轻轻的,轻轻敲动自己的内在。 发现柯裕棻常用“黑洞”意象,这是向内探索探求的想像。它到达的生命本质,容易让人悲伤,比如孤单,比如无常。这让我读着读着,就开始眼神空晃,有什么被牵动而流窜全身似的。当然,也有像春日午后甜腻蛋糕入口,轻轻一笑,便云淡风轻的景色。轻重的拿捏,在她的文章里安排得很妥当。或许她没有特意安排,是自然的流曳。若是,便让我更加喜欢。 为何要虚掷时光? 不过,这本书有几篇特别谈到了她为什么书写与阅读。作者身在以社会科学为主流的传播学术圈,需要花大量时间教学及写论文。但为什么仍旧写作,不好好写研究报告,尽做些让人觉得虚掷时光的创作? “我非常明白一个研究生在大量读书思索的状况之下会产生写作的欲望,这是一个人在面对内在的激荡和革变的时候需要处理的能量,是自我转变的时候产生的对话与诉说。这种思索的能量未必能成功转化为论文,但是写作可以让这种对话的渴求得到释放和整理……” “在一个写作者的眼里,这些挤压拉扯碰撞着的力量,直接或间接地形成文化的夹层,夹处其间,一个人明确感觉自己成为异类,成为他人眼中不可解之人。这种无处安歇的他方使人必须保持警醒,看清周遭环境,时时感知格格不入的差异,这样的人无法只是听话,听话意指沉默屈从,写作者使更多对话的能量和欲望从这种边缘状态中产生。” 不知道从这两段中,你有没有看见阅读与写作的关系,游离在人事中的必须?这几篇写得很理智,却让我哭得蹲在浴室不想起来。仿佛击中要害,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能为大家介绍一本好书,是开心的。如眼前灿亮的晨光,浑厚有力的鸟啼。都充满力量。
3年前
4年前
关于教养的书市面上很多,但我二话不说买下这本《家有彩虹男孩》。为什么?因为生活中遇见过为此痛哭的孩子和彷徨忧虑的父母。 这是美国第一本以母亲(Lori Duron,洛莉·杜隆)身分与角度来描写养育“性别不一致”(gender nonconforming)孩子的回忆录。 这母亲有两个儿子。5岁弟弟希杰喜欢女孩的东西,希望被当作女孩。早在孩子一岁半左右,这样的倾向已出现,两岁半第一次与芭比娃娃相遇更是天雷勾动地火,希杰宛如找到了真爱与热情。随着年龄增长,他要求办公主生日派对,开始装扮与穿裙……可想而知,在LGBTQ仍被当作是病态与不正常人格,甚至遭到霸凌和杀害的歧视社会中,父母从无法接受,不断找寻“为什么是我”,一直到踏实地承认与接纳,过程中承受多少不安、焦虑、愤怒和害怕。 书中提到一些调查及数据:八成LGBTQ学生曾遭语言骚扰,近四成遭肢体骚扰,二成遭肢体攻击。LGBTQ孩子有着极高的自杀未遂比例,得忧郁症、滥用药物和从事不安全性行为的几率比别人高出3至6倍。看着这些讯息,若你的孩子有性别不一致的倾向,能不担心吗? 洛莉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儿子的行为却让她开始摇摆。庆幸的是她懂得尊重与沟通,不打击孩子价值和自信。她说:“家,绝对必须是不让孩子感到恐惧的地方。”于是,当精神科医师要求她填写“性偏差”检测表、知名心理教育家说出:“你是个失败的父母,你该明确引导儿子,不该做出徒增困惑的行为;支持他,除了使用女生的东西。”洛莉下定决心:自己成为孩子的专家!她不断学习与跨性别相关的知识、开始写教养部落格、主动与学校老师沟通、寻求能真正协助自己的各种支援。一路走来遭到很多鄙夷仇恨的眼光、唾骂,甚至怀疑她的动机(想借此成名)。更糟的是,希杰的哥哥因弟弟女性化的行为而被同学嘲笑霸凌,这是洛莉没预料到的。为大儿子发声与终止霸凌的过程,更坚定了全家人的心。哥哥越来越懂得爱护和保护弟弟,弟弟也越来越能展现自己,能明确提出自己的期望与要求。洛莉说:“希杰在性别光谱间游走,那是一团混乱或是一道彩虹,端看你怎么看。”她也说:“ 我必须爱孩子,而不是改变他来符合我或社会的期待。这对许多人来说或许是难接受的新观念,但我必须挺身而出。” 其实洛莉的哥哥也是同性恋,小时候哥哥活得快喘不过气,得隐藏自己、觉得丢人,只因自己娘娘腔。这些经历和感受洛莉都懂,她不要重蹈复辙。娘家的支持,与夫家公婆愿意学着接受孙子与媳妇,逐渐成为盟友,甚至主动帮助争取LGBTQ权利,这一切让洛莉觉得“全家出柜”让他们失去不少朋友,但留下来的绝对是更值得的朋友。 你知道吗?世界超过百分之三的人口属于LGBTQ族群,这表示30个孩子中至少有一个是。诚心希望更多类似的家庭可以在教养性别不一致孩子的过程中,如作者这样活得更自在。也希望更多人有所意识,别因恐惧而伤害了他人,尤其最爱的人。
4年前
阿猫是很惹人疼的安静小毛孩。它经常独自趴在专属的布布小窝中,像一颗小星球那样,自转于自己的宇宙梦境,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但是,经过的人若把它瞧见,都会忍不住被它的安静吸引,而趋近。慈爱的,会挠一挠它温暖的项脖与肚腹,或,顺一顺那麻灰色的柔毛。顽皮的,会逮住它长尾巴摆动的节奏,像看见了一支空中的指挥棒,在心里悠扬地晃出一首快乐圆舞曲。再靠近一点,你当然还可以再靠近——以手指划过它额头眉间上一块充满雷霆气势的虎斑条纹,或轻轻碰一碰那湿润的粉红鼻头,再将耳朵贴近,猜测它鼻息里悠游着几条肥鱼……。 对各式各样的打搅,阿猫多数时候并不在意,最多回以轻轻一声 “咪嗷” ,伸个懒腰,就继续落入自己的宇宙梦境,任你一再对着它公转骚弄,也不为所动。但是,人的动作倘若再大一些,比如把它从窝里抱起讨暖,或一片诚意地想把怀抱送给它,它就会睁大眼睛恼起火,伸出小毛爪子在空中虚晃好几下,张嘴露牙警告性地咬住你的手背,或干脆直接跳下小布窝,踩着一脚一脚梅花,扬长而去。这时,你仿佛能在它背影里听见彼此心里的嘀咕:“ 干嘛拒绝我啦臭阿猫!” “ 拜托啦人类,不要勉强我好不好!” 猫与世界共处时,总能拿捏好距离,不博取认同,不自我委屈。人也只要掌握好猫的习性,彼此尊重,相处起来自然相安无事。 自从阿猫在孩子的哀求下来到我们家,就从无父无母流浪街头的小细肉,变成了一只衣食无忧的漂亮家猫,得到全家宠爱,没有人不说它是幸福的。阿猫能自由进出我们家,爬树登高捕壁虎吓飞鸟,也能二话不说跑到几条街之外探险大半天,或猫步一整夜。生活看似单调无用。倘若在外不知怎的惹了别人家的猫生气嚎叫攻击,它知道只要迅速逃回屋里小窝卷缩起来,就能安顿剧烈的心跳。 拿捏好与世界的距离 下起大雷雨、节庆烟火漫天噼啪响,你一定能在主人房幽暗的双人床底看见它如何自我安抚、隔绝噪音。阿猫犹如活在乌托邦的世界,一辈子不必争宠、与世无争,甚至不必回望过去,也无需寄望未来。这样好吗?只是,它有些 “功夫” 确实是让我惊艳的。日常里,我曾见阿猫如水一般,让身体流过狭窄的窗花,一跃而出,毫无困难。我也看过它置身于太阳花圃时移行换步,不损折任何一株植物,优雅穿梭。我更看过它如何蛰伏不动,只为逮着一只耗子。 阿猫真是一只时刻活在当下,日日安静自在的幸福猫。我希望它一直在我们家,永远幸福下去。只是,我不知道这样无欲无求活着,它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快不快乐?会不会有一天,抬头忽然看见了银河月光,在澄黄的色泽与温度里模模糊糊想起什么、听见什么,它会眼角泛泪,扯断项上铃铛离去,开始生命的追寻? 也许,我们该学学阿猫。 卷进这快速变化、高度竞争与强取豪夺的功利社会,我们总告诉自己,只要咬紧牙关努力,就会有美好未来(到底谁说的?)。但如果你已经长期努力得焦虑紧张、体力透支,总是忙碌得双手发抖、夜里失眠,那就该鼓起勇气好好躺平。是,躺平让人恐惧,因为你会听见许多难听的话语、背后的揶揄,你甚至也嘲笑怀疑自己。但生命总得先留下,才有继续呼吸、安静、平衡、接纳与思索的可能。像阿猫那样拿捏好与世界的距离,在日常里潜心修炼,酝酿能力。你对自身的慈悲和同理,有一天也会像召唤阿猫的月光那样,让你一跃而出,活出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因为那时候,你已经能以静定的心,作为夜空的指引。 愿我们在需要的时候都学会躺平,像一只猫,有如水一般顺势流动的韧性,于尺寸之间,游刃有余。
4年前
阿猫是很惹人疼的安静小毛孩。它经常独自趴在专属的布布小窝中,像一颗小星球那样,自转于自己的宇宙梦境,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但是,经过的人若把它瞧见,都会忍不住被它的安静吸引,而趋近。慈爱的,会挠一挠它温暖的项脖与肚腹,或,顺一顺那麻灰色的柔毛。顽皮的,会逮住它长尾巴摆动的节奏,像看见了一支空中的指挥棒,在心里悠扬地晃出一首快乐圆舞曲。再靠近一点,你当然还可以再靠近——以手指划过它额头眉间上一块充满雷霆气势的虎斑条纹,或轻轻碰一碰那湿润的粉红鼻头,再将耳朵贴近,猜测它鼻息里悠游着几条肥鱼……。 对各式各样的打搅,阿猫多数时候并不在意,最多回以轻轻一声 “咪嗷” ,伸个懒腰,就继续落入自己的宇宙梦境,任你一再对着它公转骚弄,也不为所动。但是,人的动作倘若再大一些,比如把它从窝里抱起讨暖,或一片诚意地想把怀抱送给它,它就会睁大眼睛恼起火,伸出小毛爪子在空中虚晃好几下,张嘴露牙警告性地咬住你的手背,或乾脆直接跳下小布窝,踩着一脚一脚梅花,扬长而去。这时,你仿佛能在它背影里听见彼此心里的嘀咕:“ 干嘛拒绝我啦臭阿猫!” “ 拜托啦人类,不要勉强我好不好!” 猫与世界共处时,总能拿捏好距离,不博取认同,不自我委屈。人也只要掌握好猫的习性,彼此尊重,相处起来自然相安无事。 自从阿猫在孩子的哀求下来到我们家,就从无父无母流浪街头的小细肉,变成了一只衣食无忧的漂亮家猫,得到全家宠爱,没有人不说它是幸福的。阿猫能自由进出我们家,爬树登高捕壁虎吓飞鸟,也能二话不说跑到几条街之外探险大半天,或猫步一整夜。生活看似单调无用。倘若在外不知怎的惹了别人家的猫生气嚎叫攻击,它知道只要迅速逃回屋里小窝卷缩起来,就能安顿剧烈的心跳。 拿捏好与世界的距离 下起大雷雨、节庆烟火漫天噼啪向,你一定能在主人房幽暗的双人床底看见它如何自我安抚、隔绝噪音。阿猫犹如活在乌托邦的世界,一辈子不必争宠、与世无争,甚至不必回望过去,也无需寄望未来。这样好吗?只是,它有些 “功夫” 确实是让我惊艳的。日常里,我曾见阿猫如水一般,让身体流过狭窄的窗花,一跃而出,毫无困难。我也看过它置身于太阳花圃时移行换步,不损折任何一株植物,优雅穿梭。我更看过它如何蛰伏不动,只为逮着一只耗子。 阿猫真是一只时刻活在当下,日日安静自在的幸福猫。我希望它一直在我们家,永远幸福下去。只是,我不知道这样无欲无求活着,它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快不快乐?会不会有一天,抬头忽然看见了银河月光,在澄黄的色泽与温度里模模糊糊想起什么、听见什么,它会眼角泛泪,扯断项上铃铛离去,开始生命的追寻? 也许,我们该学学阿猫。 卷进这快速变化、高度竞争与强取豪夺的功利社会,我们总告诉自己,只要咬紧牙关努力,就会有美好未来(到底谁说的?)。但如果你已经长期努力得焦虑紧张、体力透支,总是忙碌得双手发抖、夜里失眠,那就该鼓起勇气好好躺平。是,躺平让人恐惧,因为你会听见许多难听的话语、背后的揶揄,你甚至也嘲笑怀疑自己。但生命总得先留下,才有继续呼吸、安静、平衡、接纳与思索的可能。像阿猫那样拿捏好与世界的距离,在日常里潜心修炼,酝酿能力。你对自身的慈悲和同理,有一天也会像召唤阿猫的月光那样,让你一跃而出,活出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因为那时候,你已经能以静定的心,作为夜空的指引。 愿我们在需要的时候都学会躺平,像一只猫,有如水一般顺势流动的韧性,于尽寸之间,游刃有余。
4年前
每年11月到次年3月,东北季候风旅经南中国海,携带一身水汽,形成半岛东海沿岸绵延不断的雨水。若往上探究,季风启始于西伯利亚冬天的高压气流,南移蔓延至此。难怪季风骨子里冷飕飕的,阴阳怪气。当然,这时的东海岸会进入封港期,也是旅游淡季。生人毋近。 是,年底的海不能靠近。小时候母亲总一脸严肃叮咛,然后继续追加:“听过疯狗浪吗?落水的魂会乘着浪头来寻替死鬼,趁人毫不防备时把人勾下海。”这阴森可怕的说法把我吓坏了。冤有头债有主,不甘和怨恨为什么要波及无辜?不敢多问,我静静转头,难过地回拒了和同学们在假期里到海边度假的邀约(母亲的伎俩?)。然而,我依旧想靠近海。长大后有了自主选择,反而更常于岁末离家,独自临海,看巨高的长浪不断掀起又灭落,看岸上插起的警示红旗在风里疯狂扑打虚空,看厚重云影,深邃的海色……若逢涨潮,整个海域更是海雾弥漫,一片茫茫。看见与看不见的,是危机或转机?一切并无确切答案。 多年来,已渐渐习惯在阴霾的海边迎风而立,四十不惑于有序理智的世界,不惧怕恶意冷漠的眼光,不透过怨恨与抗拒来强硬挺直背脊,我觉得自己的心非常自由柔软。可,荒谬的是,在另一平行空间,汹涌波涛却不住呼应着岸边澎湃起伏的情绪与念头,毫无章法。我仿佛走在摇晃颠簸的海平线上,失足一滑,就栽倒在生命存在与消失的临界点。 我准备绕道而过 这一整年,严寒般的MCO把许多人都抖落海里,我似乎也成了一排湿气极重且枝叶稀疏的老木麻黄,默默在夜里守着岸,守着空白WORD页面发出的微光,压低身子防风、敲键。有时,觉得自己是分裂的、无数劫后的余生,总在浪头前浑身湿透哆嗦,若非还算擅于以阅读和文字自我打捞,必定早被落水魂连根拔起,勾走。语言文字有着咒的魔力,书写更是一种探索与陪伴,让人释放,并与自我对话,我应该能为自己活着并继续写下去。然而这些日子,渐渐感觉窒息。每一动念,每个通过文字承载吐出的抑郁伤痛,到底把人带往何处?不断自动回溯的书写历程会否让自己耽溺陷落?是要循着指尖回到比出生前更早的源头才能看见业与因果?而无意识间错漏的每个当下,是否又制造出更多痛苦之身,成了未来的轮回? 在疫情暂缓的岁末,还是来到刮着季候风的海边。夜里,小女儿陪我手牵着手走一段路去看海。她在远处淘着沙子玩,我蹲坐在黑暗的沙滩听浪,浪声如此近身,如此旷远。不久前,与读书会伙伴们共读《西藏生死书》,书里有这么一首诗: 〈人生五章〉 一、我走上街/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我掉了进去/我迷失了……我绝望了/这不是我的错/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出来 二、我走上同一条街/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我假装没看到/还是掉了进去/我无法相信居然会掉在同样的地方/但这不是我的错/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爬出来 三、我走上同一条街/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我看到它在那儿/但还是掉了进去……/这是一种习气/我的眼睛张开着/我知道我在哪儿/这是我的错/我立刻爬了出来/ 四、我走上同一条街/人行道上有一个深洞/我绕道而过 五、我走上另一条街 每个人都有如此的人生五章吗?我知道自己过度认真,想把同样的坑洞努力填满,也知道自己不能痴迷执着于有洞无洞的幻相,我准备绕道而过,却无法理解该怎么绕,怎么走……浪涛依旧,忽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我安住在一片寂静中。 “妈~妈~,我要回去了!我们回去吧!”小女儿发出暖暖的童声,在后方大声呼唤。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细砂。 也许,我的心该回家了。走,我们回家。
4年前
10月是我的生日月份,我不喜庆生,但每年都要求自己好好度过这月份的每一天,或打点门面,或修修身体各处松动机件,以弥补另11个月埋在柴米油盐里大眼瞪小眼的随便将就与邋遢。有一年我为自己买一束花添几件衣,有一年到医院做健康检查,有很多年和母亲一起吹蜡烛,某一年却只剩自己,在雨天吃一碗思念的面粉粿,吃得泪流满面。 10月也是母亲的生日月份。每到10月第三个星期,我就开始陷入悲伤焦虑,仿佛被吸进石窟里,一次次用尽全力从狭小的甬道挤出头,才发现自己又展开了一世轮回,又选择了彼此的关系成为无解头痛的数学题。记得中学时代数学考试前夕,开根号sin cos tan三角抛物线上下坐标堆成巨兽,上演无数次深夜里的鬼压床。就是这样,我就这样被死死压着无法动弹,就算意识非常清楚地知道母亲已肉身烬毁,已成了照片的故事,仍苦苦凿挖,在生命各处角落继续算计,无法结清地大口大口呼吸。 我躲不开,束手无策,尤其在这个母亲将自己诞生后,再诞生我的10月。 不小心翻开旧相本(我不禁怀疑有人特意如此安排),照片里那年的青草地,那年的风,那些高高悬挂在万里晴空中的各色风筝,都因为母亲飞扬起来的短发丝而活生生晃动起来。我感受到溽热的风袭来,汗水涔涔湿透了背脊。我感觉到爱与不爱都像被拉扯挣扎着的巨大风筝,再用力一点,就要连人带猫飞上天,就要被每一条锋利透明的风筝线割断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凝止在记忆里的感受伫立枝头,是鸟,才转个头就一只只不见了踪影。只剩提笔的力气了,我却不明白自己一再无明抓取粘附的意义,为何。 阿猫是来提醒我的 阿猫从我一开始坐下来书写,就一直绕在附近,一会儿跳到窗前墙台坐阵,一会儿又跳回书桌趴伏。写着写着,笔尖,终于像个不见了母亲的迷路小女儿一样大哭起来,阿猫却已合眼困睡,寂静得没有任何悬念。略弯的前肢搭在书堆上,往后回勾,如问号,亦如一叶菩提于10月秋离树身时的叶梗。那,是前世的残留吗? 我忍不住放下笔,放下几天前被它莫名抓咬而搁在心里泛红的嗔怨,顺起阿猫的毛。它没睁眼,只将长毛尾巴上下轻轻拍动,如我的心跳节奏噗噗噗那样的,回应着我。我睁大眼睛觉得震颤,这确实是心的声音!那……再顺两下吧。阿猫翻身换个姿势,把四肢伸展摊开,露出毛绒绒的温暖肚腹,仿若进入了一场生死的睡梦瑜伽,开始经历着它当下的轮回。我立即缩手,安静看着它在受到干扰后仍睡得气定神闲,自信满满的猫样。 忽然间我理解到,阿猫是来提醒我怎么修功课的! 我合上本子站起来,离开了座位。10月,我把母亲年年遣来的一句生日快乐,留在了书桌。
4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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