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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

他总在日头西斜时出现。塑料凉鞋蹭过五脚基的水泥地,发出倦怠的沙沙声。然后是门楣铜铃一响,不脆,带着些许锈蚀的沉闷。 “一块钱。”声音含在喉咙里,要侧耳才听得清。手先递过硬币,才从裤袋摸出那个灰布手帕包。帕子四个角都磨起了毛边,系着个松垮的结。 我舀酒时,他就在柜台那边解结。手指因常年侍弄花草显得粗粝,动作却极轻巧。帕子展开,两朵白兰卧在中央,递给我,瓣缘微卷,还带着午后的温度。 “香。”他说,眼角的皱纹聚拢又散开。“很香。”我答,把酒盅推过去。 这样的对白说了七百多回。有时他袖口沾着泥,有时衣领别着片叶子。最厉害那次他额头渗着血丝,说是修枝时被划的。但白兰永远妥帖,像是刚从梦里摘来。 店常客都晓得他了。炒粿条阿财会笑:“送香伯又来。”放学的囡仔总要凑近来深吸气。连街猫也认得他脚步,老早蹲在门口等挠下巴。 去年雨季他三日没来。再出现时瘦得颧骨凸出,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里头整整齐齐六朵白兰。“补的。”他说,眼睛盯着酒盅里的涟漪。 后来听说他住街尾老屋,儿子在狮城。阳台白兰是他某年某月某日种下的,缘由无人知晓。只知他每日对着花说话,像在等人。 过后,铜铃再没响过。 第三日,椰浆饭安娣来说,老屋阳台的花都耷拉了。 我去医院时,白兰才开第二茬。他躺在床上像片枯叶,看见花时眼睛亮了一霎。手指在床边摸索,最终在我腕上停驻,轻轻三下。 床头柜上摆着那个灰布帕,包着两朵干瘪的花。瓣缘焦褐,香气却倔强地不肯走。 葬礼很简单。照片里他系着歪扭的纽扣,身后是满阳台的白兰。泥土覆下时,我往里撒了把白兰花瓣。 如今我每日关店前,都去街尾老屋摘两朵白兰。他儿子留了钥匙,花树有人照料,开得比从前更盛。 昨天黄昏有个囡仔扒着柜台问:“还能闻香吗?”我指指玻璃盏里的白兰。她深深吸气,忽然说:“阿公说香是活的。” 是的。那个用一枚硬币换满室生香的人。他让我们都沾了光,在七百多个黄昏里,分得些许永恒。 此刻铜铃又响,我回头望去。门外空无一人,唯有白兰香气穿过夕照,漫进店来。 相关文章: 爱紫人/必需品 黄明乐/记忆的回廊 黄雯薏/老人与少年
1星期前
去年清明,随先生一家人到麻坡巴莪岭章新村拜祭家婆的父母。一座座古旧龟坟,静立在油棕园丘深处,那是个没有规划的老义山,荒芜、凋落。已成为繁华都市人的老长辈,把回麻坡老家叫做“去山顶”。老朽的记忆平日里总是游离涣散,仿佛需要如此渡海越堤、翻山越岭去山顶,才能回魂归位。 家婆常惦着要回麻坡。兄弟姐妹们都离世后,世间仅剩她拜祭父母,而今家婆也走了,就由我们代劳,但太祖辈的坟还能让后代子孙上几次的香?除了家婆,有谁还会想念太祖母?家婆想念母亲,虽然她常说母亲偏心,有好肉食都给儿子吃,但当过母亲的,没有不理解母亲这身分角色的苦与挣扎。 坟碑上,太祖母的黑白照表情实在太严肃:两颊凹陷,嘴角下垮,发际线几乎退到头顶,留出大片贫瘠的光秃前额。她是个没名字的女人,碑上刻着“符门林氏”。小孙女说这张照片她小时候看了曾做噩梦,我看着,却觉心疼。瞧仔细些,太祖母的五官轮廓其实很立体,下巴还有个美人沟。 长辈说,太祖母是缠小脚的姑娘,在中国娘家应有几分钱,但随丈夫下了南洋后开始过着杀猪与割胶的生活。扭曲的脚掌、不争气的丈夫,让她脾气大坏,成天皱起眉头恶咧咧地打骂人。我说,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一个只能依附父亲与丈夫姓氏,得不断生养儿女才能被看见的女人,在承受苦难与限缩的格局里能有多灿烂的笑容?眉头紧锁才是常态吧。 每一代女人都有自己的功课 石碑上的太祖母眉一挑,有点不悦:我符门林氏,生以家族为荣,死为夫家的鬼,怎样都强过孤零零的路边野鬼。 好吧好吧。我赶紧回道,那么,受尽委屈时,太祖母你可曾呼喊过自己的名字找寻内在支撑的力量?或,怎么在观音娘娘面前报上名字,为自己祈求超越自我的愿望?太祖母冷笑:过去的女人没想过自己,没个体概念,一切都以宗族群体,以父以夫以子之名为最高仰望与行事准则。你这后生晚辈别把我说得像头笨牛,你怎不知,乖乖顺服是封建时代夹缝中我唯一的出路。我一怔,不再多说,恭恭敬敬倒茶上香,在坟头压上一叠五色彩纸。 太祖母的坟刚好在义山蛮高的位置点,一株高大的缅栀花树立在后方不远处,粉红的栀子花开得即时灿烂,落下一地浓郁的芬芳。她自在盛放,她只想好好活着绽放与飘落,化作春泥的有情慈悲只是他人的过度诠释,太伟大也太俗烂。现代的女人把“爱自己”挂嘴边,却经常不小心就以他人对完美女人的认同方式来检查自己,这样有比太祖母更自由更解放吗?懂得欣赏内在真实潇洒的自己,要也脚踏实地拿捏好现实生活里的分寸,也许太祖母想告诉我:每一代女人都有自己的功课。真能爱自己,才能水到渠成般成就真正的智慧和慈悲。家婆想必是感受到了母亲真实的爱与美,才把母亲一直惦挂着,而我何尝不也如此记挂着已相继离世了的家婆与母亲。 再见太祖母。下山时,我仿佛带了一身花香。 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清明给太祖母上多少次坟,但自此之后,符门林氏不再只是个遥远迂腐八股严肃般的存在。太祖母悄悄在我心里,成了无处不在的栀子花。这,就是你的名字哦。 太祖母听罢,笑而不语。 编按:“栀(zhī)子花”这名称,我辈中人大概一听见就想接着唱出下一句“白花瓣”。那年刘若英的〈后来〉就是这样接唱的,不论我们穿的是不是蓝色的百褶裙。后来才知道它的英文名也叫gardenia,和那面包牌子同名,不知后面又有怎样的故事?  
7月前
在泗里街的朋友家做客,一下车就嗅到花香,原来她家门前种了一棵七里香。原本种在花盆,后来花盆裂了,它根扎在泥土,越长越茂盛,叶子几乎触及屋檐。白色的小花,越开越多,香气越来越浓。大清早,朋友大门一开,花香涌入客厅,她尽情地闻花香,心情就像洒下的阳光那么亮丽。 作家梁放送我两棵七里香,种在花盆里,已经好几年,长高了不少,花却开得不多。我天天浇水,偶尔也施肥,并细心观察它们的叶子,是否有害虫滋生。由于后院太小,不敢种在泥土中,不然它们肯定长得异常茂盛。后来梁放知道我喜欢茉莉花,便送一盆给我。这盆花虽小,但已经开花了,香气清新幽雅,难怪古诗云:一卉能熏一室香。每天早晨,一起身我就到后院赏花。沾着露水的花瓣,晶莹剔透,清新脱俗。有的花朵已经凋零,捡起来闻,香气仍旧浓郁。 最近妻子打算品尝某网红所介绍的叻沙,该咖啡店位于三哩老巴刹。那儿的泊车位有限,我侥幸在中药店后面的泊车场找到了位子。一下车,一股清香扑鼻,抬头一望,发现靠近围墙有好几棵七里香,花开得密密麻麻。香气缠绵,时光停滞,浑然忘我,若非妻子催促,我还舍不得走开。在生活节奏快速的城市,突然嗅到花香,行人缓下脚步,驻足闻香,这是一种享受,也是心情的解放。无论是斯斯文文地闻着,或贪婪地猛吸几口,相信此举能讨花儿的欢心,激励它们开得更殷勤。当然,也不忘记感谢花主的慷慨,让花香与行人搭讪,让花香与行人谈心。 我家的一棵桔子树,是父亲多年前买给我的,种在后院墙角。它一直长不大,我怀疑是因为光线不足。后来移到花盆,搬到阳光普照之处,它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叶子变得翠绿。由于疏于施肥,它不常开花,也不结果。今年8月下了蚯蚓粪肥料,一夜之间,疯狂地冒出许多花蕾。隔了几天,小白花开得满树,啊,我终于迎来了桔子树的花季。小白花吐露芬芳,沁人心脾。父亲已经走了4年,他的桔子花才盛开,只怪自己平时慵懒,没有细心照顾,辜负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桔子树结果了,细小的模样,叫人怜惜。几个星期过去了,居然还长不大,我有点气馁。农业界的朋友说花盆太小,应该移植到比较大的花盆。果子还太小,我不敢贸然行动,担心折断其根,更担心果子全都掉落。再等一段时间吧,才把它搬去一个更宽敞的家。 做好自己 有尊严地活着 在泗里街小住的那几天,我参观了妻舅阿冬的果园。他起初以种植可可为主,后来陆续种了各种果树,单单桔子就有三十多棵。站在桔子树前面,香气围绕,闻着一阵又一阵的清香,突然想起我院子里的那棵桔子树,形单影只,孤军作战,哪像阿冬的桔子园,宛如一个大家族,人多势众,众志成城,开得放肆,开得痛快。 桔子花,颜值虽然没玫瑰妩媚,姿态也不像百合高雅,可说是其貌不扬,然而,它却拥有一群积极、勇敢且真诚的伙伴,时机一到,大伙儿尽情地绽放。桔子花传递的信息——平凡朴实的生命,即使毫不起眼,却具有个别的价值,又何必羡慕他人的才貌、财富和地位?做好自己,有尊严地活着,人生才有意义。 阿冬的兄姐们离开学校后,一个个往外发展,他却心甘情愿留在家乡,专心务农。在他眼里,翠绿的叶子,纯白的花朵,都是美好的盼望。盼望果实能够顺利成长,盼望桔子丰收,盼望卖个好价。至于花开得美不美,香不香,那倒是其次。 水果成熟季节,经常有松鼠或鸟类偷吃水果,若不及时驱逐,损失惨重。阿冬的果园靠近小河,雨季来了,河水泛滥,淹没果园;旱季则缺水,影响植物的成长,也是另一项挑战。 究竟多少人“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至少阿冬不是。花开固然浪漫,花落令人伤感,若付出努力却无收获,岂不坐吃山空?人总要面对现实。阿冬告诉我,达雅节桔子的市场最好,需求量增加,市价从一公斤2令吉飙升到8令吉。蜜柑的价格一向比桔子好,他曾经种植蜜柑,但需要更长的时间才生产,加上虫害问题,最终他放弃了。 参观了阿冬种植的其他果树,如榴梿、番石榴、黑橄榄、奶油果、无花果,心中感慨,即使科技再先进,人类依然离不开土地。我们的大地母亲,养育一代又一代的儿女,开花结果,生生不息。当果园里的果树开满了花,是大地母亲对劳动者的回馈。其实,从果树飘出来的花香,阿冬倒没闲情去闻,因为果园还有许多琐碎的工作要打理。 离开果园之前,阿冬带我去看他的巴西龙眼,突然瞥见几只松鼠在树上正享用水果大餐。他拎了一根木棍,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奔跑,追赶松鼠。松鼠精灵得很,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驱逐松鼠之后,大汗淋漓的阿冬回到我身旁,我嗅到花香以外的气味,那是属于劳动者的“香气”。请勿嫌弃他们的汗水,那是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执著与热爱。我且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12月前
3年前